第十六章 1
2024-10-04 13:09:17
作者: 朱維堅
在歷盡艱辛曲折之後,我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夏城,返回家鄉。
儘管列車已經駛離夏城很遠,可那經歷過的一幕幕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揮去。特別是最後一幕,實在太殘酷了:黑夜中,周春將女兒交付給我們,毅然絕然向隆隆駛來的火車撲去,化為血雨肉泥……那一刻,他是怎樣一種心情?徹底的絕望中,他是不是還懷戀親人,是不是還掛牽女兒……如果這一切加到我的頭上,我該如何承受……
一想到這些,痛苦就攫住我的身心。我不得不竭力揮開、忘掉它。好在,隨著夏城的遠去,我們的身心逐漸放鬆下來,安全感逐漸回復並越來越強。漸漸地,我能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切,心情也平靜了許多,夜間竟然也能睡上一覺了。萌萌好象和我一樣,剛離夏城時,她象小貓一樣躲在小趙懷裡,不時在睡夢中哭泣、驚醒,但是,隨著夏城的遠去,漸漸地,她也能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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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家鄉的臨近,夏城的一切終於在我們的腦海中漸漸淡化,代之的是強烈的思家之情。可是,隨著離家越來越近,我心中又湧起陣陣不安與苦澀,家中迎接我的將是什麼呢?我想起在夏城和妻子通過的電話,當時,她的態度似乎有所緩和,可為什麼強烈要求我在月底返回,為什麼呢?莫非,要和我最後攤牌……哎呀壞了,又犯了老毛病,這次出門,又空手回來,什麼也沒有給她和兒子買……不過好在沒有過月底,還差一天……
小趙好象猜到了我們的心,把頭從窗外轉過來:「李隊長,想什麼呢……是不是想嫂子啊?」
我苦笑一聲,嘆了口氣:「我在想,隨著我的歸來,我的家恐怕也就不存在了!」
小趙:「何至於呢,我聽苗佳電話里說,嫂子的態度有很大轉變,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對了,你們倆到底是為什麼呀?」
我:「當刑警的,家庭糾紛還能因為什麼……因為我不回家,不管家,不關心她吧……她一叨咕我就來氣,來氣就幹仗,後來我就來個沉默主義,她說什麼我也不出聲。最後,我們倆就誰也不理誰了……最近這次吵嘴,是因為她說我沒本事,不能賺錢,靠她養活著,我一氣之下,就搬到隊裡住了!」
小趙:「就這點事啊,不算什麼。其實嫂子說得也不錯,憑咱掙這幾百塊錢養家真難,還要為警清廉……其實,隊裡大夥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們家真靠嫂子,人家光唱歌,每月就掙個千兒八的吧……」
我負氣地:「我才不在乎這個……說實在的,她去那些場所唱歌也是我們矛盾的原因。那是什麼地方,都什麼人去,去那裡賣唱……我嫌丟人!」
小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掙錢養家,你倒這麼說……李隊長,你這人哪都好,工作、為人都沒說的,可在這方面,思想可有點跟不上時代呀……嫂子那人我們都知道,別看搞文藝的,作風可正派……我說呀,你回去先說幾句好話,保證一天雲彩都散了!」
我不說話了。小趙的話說動了我的心,是啊,說起來,我這個家不是全靠她撐著嗎,自己除了把每月的幾百元錢上交之外,還為家做了些什麼呢……看來,自己對她的關心理解也真不夠……咳,認真說起來,我和她並沒有什麼原則分岐,為什麼不能主動同她和好呢……搞到這一步,現在是不是太晚了……
往事如煙,忽而都出現在心頭,閃現在眼前。
我結婚很晚,妻子比我小好多,她不是我的初戀。當年,我受父親株連下鄉插隊,曾有位女同學和我關係很好,也曾經海誓山盟。就象《小芳》那首歌中唱的那樣,她曾伴隨我度過難忘的歲月。後來,她提前我兩年回城,安排了工作,我們的關係就終結了。這件事給我的心靈留下了很深的創傷,並且,使我對女性產生了一種不信任感。等到返城參加工作時,父親已經去世,只留下母親和我相依為命,家中又十分貧寒,我的年紀也步入大令青年之列,雖有不少人給介紹對象,有的嫌我窮,有的我又看不上。而且我悲哀地發現,隨著自己青春的逝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喜歡那種純真的女孩兒了。到了和我差不多的年令,姑娘們都變得成熟了,現實了,她們在擇偶時更多地注重經濟條件和家庭背景,對這種女性,我實在難以恭維,甚至嗤之以鼻。因此,很長時間未能解決個人問題,使母親很是著急。
然而,我一直抱有自信,我相信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果找不到,我寧可獨守終身。後來,就遇上了她,我現在的妻子。
當時,我還在派出所工作,經常被抽調為一些大型會議或文藝演出維持秩序,我和她就是這樣認識的。說實在的,我對搞文藝的、尤其是登台演出的女性沒什麼好感,往往覺得她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特別是對她們的作風看不慣。由於經常給她們維持秩序,也接觸過一些女演員,差不多都是這樣。在台上光彩照人,在台下盛氣凌人,實際上出了臉蛋沒有什麼長處,更談不上什麼真摯深厚的感情。而且,她們的身邊經常圍著一些領導人物或者家庭有權有勢的紈褲子弟。這些,都使我望而遠之,根本沒想到會同她們打交道。
沒想到,我卻娶了一個搞文藝的妻子,而且是個演員,是個歌唱演員。
必須承認,當初,妻子和歌舞團的一些女演員們是完全不同的。我認識她時,她剛剛被歌舞團招收,正在試用階段,一點名氣也沒有,身上還有些稚氣。那天,我負責劇場內部秩序,報幕時,我也沒以為然,可她一上台,卻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感到她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似曾相識,就好象分別了好久的親人重逢一樣。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雖然過去了許多年,我仍然記得她那純淨的目光,有些靦腆的表情……那天,她的演出並不成功,由於緊張,歌聲都在顫抖,最後一個高音還沒唱上來,最後捂著臉跑下場去。
當時,劇場裡一片起鬨的聲音,鬧翻了天,可我對她卻產生了極大的同情。快散場時,我第一次借著警察的身份走進後台,見她正躲在黑暗中抽泣,就走過去安慰了她幾句。我稱讚她嗓子很好,就是太緊張了,將來一定能有發展。其實我並不太懂聲樂,只是想給她鼓勁。她非常感動,而且,我的鼓勵也確實起了作用,在第二天的演出中,她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不但歌聲優美,而且感情真摯,完全象從心裡流出來一樣,把全場觀眾都打動了,劇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這回,她也是捂著臉下場的,但,那是激動的淚水。
下場後,她悄悄地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意識到,我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
我們就那樣相識了,她對我的窮困一點也不為意。更使我滿意的是,她的家也很窮,而且在外地的農村,是因為她嗓子好,才被歌舞團發現召來的。
我們婚後很長時間感情一直很好,她的純真感情長久地打動著我。後來我知道,在我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處過男朋友,我就是她的初戀,這使我尤感她的寶貴。而且,她對生活很容易滿足,總是那麼快樂,加上她的特長,家中總是充滿歌聲,鄰居們都十分羨慕我們。兒子出生,我們的感情更加親密,一家三口過了多年甜蜜幸福的生活。
然而,後來妻子慢慢發生了變化。她在歌舞團漸漸有了名氣,對生活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她的身上,純真漸漸遠去並最終消失,她成熟了。她開始注意別人的生活並進行了比較,她開始感到了自己的貧窮。她經常跟我講同事中某人如何如何生活好,住的房子,穿的衣服,都成為她羨慕的對象,於是,我們開始有了口角。特別是近些年,社會上生活水平差距迅速拉大,更刺激了她,她要學一些演員下海,到迪廳等場所去唱歌掙錢,我堅決反對,好不容易才攔住她。去年,歌舞團張羅蓋家屬樓,要職工自己掏錢,我哪裡有這筆錢,這成了我們矛盾衝突的導火索。我再也攔不住她,她開始出入各種娛樂場所,而且,還改變了唱法,唱起了通俗歌曲。錢是掙了一些,樓也住上了,可是,我們的感情卻出現了深深的裂痕……
難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嗎?
回憶深深地刺激了我。多日的離別,使我意識到,我的內心深處,還深深地愛著她,我無法想像離開她,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我還有勇氣重新組合家庭嗎?而且,如果離開她,我就是個窮光蛋,即使我能選到如意的女人,可她(們)能看中我嗎?是的,憑著我的名聲,我警察的職業,找個有錢的(離過婚的)女人也不是很難,可是,我能接受她們嗎?最重要的是,我能在餘生中度過沒有她的生活嗎?
一聲長鳴,我從回憶中醒來。
火車的速度減慢了,前面出現一座城市的影子。
家,就要到了。
火車徐徐駛入車站,停下。我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望去,沒有發現希望見到的身影。。
小趙卻大叫起來:「苗佳,在這兒——」
小趙的叫聲使我發現了苗佳,隨後也發現了兒子,他就在離苗佳不遠的地方。我忍不住叫起來:「園園……」
苗佳和園園歡叫著奔過來。
小趙抱起萌萌:「萌萌,到家了,跟叔叔走!」
我們向車下走去。我的眼睛在看著兒子的同時,也在尋視著她的蹤影,可是,我失望了。
我快樂的心情被蒙上一層陰影。
苗佳笑迎小趙下車,接過萌萌道:「這位就是小客人嗎……小趙,你電話里吞吞吐吐的,說帶回一個小客人,問你是誰,就是不說,她到底是誰,給我介紹一下呀!」
「行。」小趙笑著介紹道:「來,園園你也過來,都互相認識一下吧……萌萌,這位是園園,快叫哥哥!」
萌萌看著園園,遲疑一下叫了聲:「哥哥……」
園園握了握萌萌的小手,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趙。
小趙又對苗佳介紹著:「萌萌,這位是……嗯,你先叫姑姑吧!」
萌萌望著苗佳,怯生生地叫了聲:「姑姑。」
苗佳接過萌萌抱在懷裡:「好孩子,長得真漂亮。」對小趙:「往下介紹哇,這位小客人到底是誰呀?」
苗佳和園園都望著小趙。小趙同我對視一眼,對苗佳道:「好,跟你直說吧,她叫萌萌,是我的女兒!」
苗佳一下樂了:「什麼,你的女兒……你哪兒來的女兒……」
小趙又看一眼我,對苗佳道:「看來,你不信哪,好,等回去我跟你細嘮!」
苗佳:「不,我現在就聽……鬧半天你還有個女兒,這我可得搞清楚,快說,咋回事?」
「這……」小趙扯著苗佳向旁邊走去:「這,得咱們倆單獨談……李隊長,你先走吧,我嫂子可能等急了!」
我想讓小趙和苗佳談後再做決定,就走過去,要小趙先將萌萌給我帶回。小趙卻說:「不用,你走你的吧,快走……」
小趙拉著苗佳向另一邊,我只好領著園園向出站口走去。
園園問我萌萌是咋回事,我的心思已不在這上邊,只是說以後再對他講。
上了計程車後,我再也忍不住問兒子:「園園,你媽媽呢?」
園園看了我一眼,扭過臉,低聲道:「這……媽媽有事,沒有來!」
我的心忽的沉下去。兒子的話和表情告訴了我一切。
園園同情地看看我,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口又忍住了。我免強現出一絲笑容:「園園,這些日子學習怎樣啊?」
園園笑笑:「還行,不是跟你說了嗎,前幾天摸底考試第三。」
我問:「全班?」
園園:「不,全學年組……全班我第一!」
我的心一陣寬慰,拍了一下兒子:「太好了……真該獎勵你,可惜爸爸什麼也沒給你買……老師沒表揚你嗎?」
園園既自豪,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老師說,我將來能考上北大清華!」
我高興得一下將兒子摟在臂彎里,但,馬上心情又暗下來。片刻後,我試探著問:「這些日子,你媽媽她……她沒說什麼嗎?」
園園反問:「你指的是哪方面哪……」
我拍了兒子腦袋一下:「她說過爸爸什麼沒有?」
「這……」園園搖搖頭:「沒有,反正她沒向我說過!」
我不在問了,心情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