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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06:20
作者: 朱維堅
我們順著一條鄉村土路,向劉家堡走去。路上,不時遇到一片片被砍伐得狼籍不堪的樹林。看來,老黨員所說的賣地一事絕非虛言,已經波及到這裡了。
暮靄中,我們來到劉家堡村東,停住腳步,尋找老黨員的家。好一會兒,才在路旁里地里看到一幢房子。很難說那是房子,它實在太破舊了,全是用土砌的,又矮又小,遠遠望去,就象一個土堆,只有塑料布糊著窗子透出如豆的燈光,才使人想到裡邊可能住著人。他就象老黨員本人一樣,獨立在村外的野地里,顯得孤傲而又倔犟。
我和小趙遲疑著著向房子走去,離房子不遠時,一條大狗突然冒出來,對我們狂吠不止。這時,窗子上的燈光突然熄滅了。
我沖屋子大聲道:「屋裡有人嗎……請問這是老黨員的家嗎?……」
窗子的燈又亮了,室內傳出老黨員的聲音:「哎呀,好象是他們……大青,別咬,別咬……」
一個老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屋子跑出來,正是老黨員:「快進來……大青,別咬……」
大青狗嗚咽著退去,我和小趙走到屋門前。老黨員使戲地握著我們的手:「你們咋來得這麼快呀……快,進屋……低頭,別撞著腦袋!」
老黨員領著我們往屋中走去,那條大青狗見了,湊到我們身邊歉意地搖起尾巴來。屋內,閃爍著一盞如豆的燈光,光線十分昏暗,裸露的土色四壁,同一鋪小炕相連的灶台,糊著塑料布的窗子。室內唯一的家俱是兩個小木箱和兩張小木橙。灶台上邊的牆上,貼著毛主席和鄧小平的畫像。我們進屋時,老黨員走在前面領路,嘴裡還不停地說著:「低點頭,別磕著,這房子太矮……」進屋後讓我們坐到炕沿上後,又不知對誰大聲說了句:「行了,你們仨也別躲了,來的是好人,快出來吧!」
屋子裡忽然多出三個人來,他們有的躲在門後,有的躲在角落裡,有的藏在灶台後邊,聽到老黨員的話才畏畏縮縮地現身出來,一眼就能看出是些善良膽小的村民。他們都用戒備的目光看著我和小趙。
老黨員對我說:「他們都是我們村的,晚上到我這兒來說點事,聽到外面狗叫,不知誰來了,嚇得趕忙躲了起來。」對三村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在路上的事嗎?這就是那兩位警察,你們別怕他們,他們不是咱夏城人,是好人!」
三個村民鬆了口氣,臉上現出笑容,慢慢挪著身子找地方坐下了。老黨員告訴我們,就在他外出告狀的日子裡,劉家堡的一些荒地和林子也被賣了,村民們知道後很生氣,可又沒有辦法,就自己把樹砍了不少。今天,聽說老黨員回來了,這三個村民就偷偷來到他家,跟他訴苦,讓他拿主意。
老黨員講完,讓三個村民也說一說,可是,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說,被老黨員催逼不過,一個村民卻吭吭吃吃地說:「咳,咱的事跟人家說有啥用啊?人家又管不了?你們先嘮著,俺回家了,該給牛添草了!」
另兩個村民見狀也找理由告辭。老黨員又生氣又無奈:「咳,真拿你們沒辦法……走吧走吧,加點小心,別讓人看見是從我這兒出去的!」
老黨員送走來人,把門關好,對我和小趙嘆口氣道:「莊稼人哪,生就一副受欺的骨頭。這不,金顯昌買地的事直接傷著他們了,都覺得憋氣,可自己又不敢出頭,聽說我回來,都跟我叫苦,意思是他們出倆錢,讓我出頭替他們告,可又怕別人知道跟我來往,好象做賊似的,天黑了才敢來,聽到狗叫,差點把他們嚇死……哎,你們快坐呀!」
我坐在炕沿上,四下看了看問老黨員怎麼住到這種地方啊,是不是家裡沒別人了。老黨員哼了聲鼻子,苦笑一聲說:「咋說呢?親人,也有也沒有。說沒有吧,還真有兩個兒子;說有吧,又都一點不隨我。這不嗎,我年年告狀,村里鎮裡都不得意我,他們也就跟著吃掛落,總是攔著我,跟我賭氣。我一想,行了,別牽連他們,離他們遠點,再加上村里不少人也不願意沾我的邊,就搬出來了,在這裡豎個小房住著,好歹一個人,哪都能安身。這年頭,有些事真讓人說不明白,文化大革命前,老人有歷史問題,兒女怕受牽連劃清界限;現在可好,我這老黨員身份也好象成了歷史問題,不但兒女,村里人都要跟我劃清界限,你看他們剛才……」老人氣悶地點燃菸袋不說了。
小趙問:「你們這裡沒電嗎?」
老黨員咳嗽一聲:「你是說我沒電燈吧。電怎麼沒有?你們一會兒進村去看看,家家通亮,可我一個人住在村外,誰給我拉電哪?誰敢給我拉電哪?」老黨員激動著咳嗽幾聲轉了話題:「對了,你們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做點家常便飯。在我這兒,你們就是想吃好的也沒有啊,不過咋也得叫你們添飽肚子啊!」
也真的餓了,我們沒再推辭。老黨員給我們熬的米粥,溜的兩合面饅頭,就著鹹菜,因為餓,我們吃的也很香。吃飯的時候,自然嘮起了我們來劉家堡的目的。這時候,我覺得沒必要跟老黨員保密了,對他說:「大伯,一回生二回熟,咱們爺們交往雖然不多,可不隔心……您又是黨員,也就不瞞您了,還請您多幫忙……我們來劉家堡,是找一個叫劉大彪的人。他是你們村的吧!」
老黨員:「是啊,他是我們村的,找他幹什麼?他不是個好東西,這二年總跟著姓金的王八羔子混,整天東跑西踮的,很少回村,我出去很長時間了,他在不在家都不知道……哎,你們大老遠的上這兒來就為找他?他出事了?李隊長,有話你就問,劉大彪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事我都知道!」
我說:「那太好了,他是不是還有個弟弟?」
老黨員:「是,叫二彪,也不是好東西,是哥哥給帶壞的……他咋了?」
我想了想回答:「他死了,被人殺死的!」
老黨員聽了我的話,一下把飯碗敦在桌子上,拍著大腿說,「這……這是咋回事?咋死的?咳,當初我沒少說他們,兩個王八羔子不聽,這回可好……」
老黨員又痛又恨地對我們講述了劉大彪兄弟的情況。原來,這兩人很小爹娘就去世了,全靠村里照顧著長大,當年,老黨員當生產隊長沒少為他們操心,很疼他們。兄弟倆小時候還算可以,雖然野一點,也沒惹啥大事,可近些年,老黨員顧不上管他們了,就走了下坡路,仗著胳膊粗力氣大,到處惹事生非打架,後來又被金顯昌看上,拉了過去,就更不象樣子了。一年在村里住不了幾個月,總是往外跑,而且,腰包也鼓起來了,氣也更粗了,還在村里蓋了幢磚房,就更不把村里人放在眼裡了。老黨員勸了他們幾次,根本不聽,還頂撞他。
從劉大彪兄弟又說到金顯昌。老黨員說,金顯昌從前也是本村人,從小就壞得出奇,而且心狠手辣,可又特別會來事兒,老黨員退下來後,他居然當上了村長,把村子整得越來越窮,自己卻發起來了,跟上邊一些領導關係搞得非常密切,對村里人卻象活閻王一樣的狠,大夥雖然恨他,可又怕他,加上上邊有人,對他更無可奈何。後來,他發大了,也不在村里幹了,干到了鎮裡,縣裡,也就越來越發了……
老黨員越說越激動,飯也不吃了。「……說實在的,這幾年有些事是越來越不明白了,你們年輕,有文化,見的事也多,給我說道說道。就說俺們夏城吧,老百姓越來越憋氣,壞人卻越來越仰巴,好人想過個太平日子都難。俺當初入黨鬧革命,難道為的就是這種日子嗎……咳,你們不笑我吧,我跟別人說這話,不但沒人贊同,還笑話我,好象我得了瘋病似的……跟你們說實的,別看我在外面跟別人把話說得挺硬,好象什麼也不怕,其實,我心裡也怕呀,我怕老這樣下去,壞人壞事治不住,咱們黨讓他們也給整完了呀……我心裡……咳,有時,我一個人躺在炕上,一宿一宿睡不著覺啊……」
老黨員說不下去了,點燃了菸袋,顯然動了感情。
我被老人的真誠打動,但卻無法勸他,只能寬慰他說:「大伯,你別難過,夏城這是特殊情況,咱們國家並不都這樣,你看有些地方,經濟發展多快,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多大!」
老黨員「咳」了一聲說:「這俺知道,咱們國家要都象夏城這樣還了得?可俺夏城的事也不能不管哪?可能俺真是老了,腦袋瓜也跟不上形勢了,咱共產黨不是要實現共產主義嗎,可你看現在,窮的窮死,富得流油。俺知道,不能搞平均主義,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你看俺夏城,富的都是啥人,都是金顯昌這樣的,還有一些貪官,可老百姓呢,你看誰富了,還有當教師的,那麼辛苦,你看誰富了。這事不解決,大夥心氣能順嗎,老這麼下去,誰還正經幹事啊……咳,就為這些,俺去了很多地方反映,也別說沒遇到好人,可他們也就是對俺表示點同情。可那些不同情的就不用說了,那個態度啊,真叫人心冷,他們是一點也不關心下邊的老百姓啊,有的人連話都不讓俺說完,好象俺給他添了啥麻煩似的……你明白,俺不是為自己,俺是為了夏城的老百姓啊,是為了咱黨不受損失啊……」
從老人的話中,我看到了一顆老共產黨員的拳拳赤子之心。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黨員,可我覺得,他遠比一些位高權重的人偉大得多。可惜,我們有事要辦,沒有時間深談。飯後,在我們的請求下,老人帶領我們去了劉大彪家,可是,還走出不遠,突然聽到村內一陣狗吠聲,接著,有急促的腳步聲向村外、向我們這邊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