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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56:49 作者: 朱維堅

  母親的家、也就是李斌良青少年時代生長的村莊,離市區一百多里,而且,公共汽車只到鄉里,下車後還要走上八里多路才能到家。

  李斌良快中午才上車。一路上,他深深地牽掛著母親,心就如壓了塊重鉛。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父親去世早,一家人的擔子都壓在母親身上,她含辛茹苦把三個兒子養大成人,尤其對自己,熬盡了心血。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你兩個哥哥沒趕上好時候,『文化大革命』,不興念書,誰也沒有法子,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趕上了好時候,可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咱家窮是窮,可要有志氣,如果你考上大學,媽就是頭拱地也要供你念!」

  那是母親的誓言,她不折不扣地履行了。雖然有兩個哥哥,但他們都結婚成家了,生活也不富裕,自己上學基本是母親供的。她那時已經五十來歲了,卻和男勞力一樣下地,侍候責任田,晚上又要為自己縫洗衣裳。母親有志氣,雖然窮,卻仍然想方設法讓上學的兒子穿得像個人樣兒,就是舊衣服,也總是洗得乾乾淨淨,補得有稜有角。為了供兒子念書,她還特別種了幾畝黃煙,這樣,同樣的地就能多出倆錢……這一切,都使李斌良永生難忘。他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刻苦學習,如願考上大學。也正為此,他參加工作特別認真負責,尤其是當刑警後,對待受害群眾特別關心,對侵害群眾的犯罪分子格外痛恨。

  可是,現在母親病了,母親捎信來讓自己回去,母親想兒子了。

  一路上,李斌良想著母親,老是想流淚。這時,他才覺得公共汽車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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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條沙石路,因路況太差,公共汽車只能低速行駛。車上,旅客們都在罵這條路,這原是條老路,從前也挺好走,就是窄一些,隨著車輛增多,交通量加大,漸漸不夠用了。十年前,省里投資加寬,由於路基打得不好,修好不久就出了問題,路邊出現一塊塊坍塌的部位,路面的一層細沙很快磨掉,露出了尖尖的碎石,車走在上邊又顛又費車胎,經常走著走著砰的一聲輪子就炸了。旅客們罵包工頭黑心,工程質量太差,罵當官的不負責任,吃回扣。罵著說著又說到了眼前,說省里要投資修雲水公路了,投資七個億,有些路段和這條道重合,那時,這條路也就好走了,可又有人說,投資再多,要是沒好官管也不行,錢都揣個人口袋裡去了……

  好像為了驗證這些話,車行出幾十里,就見公路兩邊的野地里有些人在忙著,有人把一種儀器支在地上,用眼睛向前瞄著什麼,有人用長長的皮尺在量著什麼。旅客們高興起來,說這是專家們在測量,確定雲水公路的線路。車又行駛一段路,前面忽然出現好大一溜轎車,路旁的野地里,一些領導模樣的人在興奮地比比劃劃說著什麼。由於路窄,路旁又停著車,公共汽車行駛得更慢了。這時,有群眾認出領導中的一些人,興奮地叫起來:「看,那是魏市長……馮副市長……我認得他們……」

  李斌良也看見了,確實有魏市長,他正在威嚴地揮著手臂對身邊的人講話。看到市領導,車上的旅客興奮起來,民間「組織部長」開始發布任免令:「你們聽說了嗎?魏市長很快就是市委書記了,他現在主持全市工作,地委已經定了,原來的一把手許書記從中央黨校學習一回來就上地區當副專員,魏市長接替他當書記,劉新峰接替魏市長當市長!」

  有人對「組織部長」的「任命」有不同意見,大約是「副部長」吧。他反駁說:「嗐,你說的是老黃曆了,現在情況變了,我聽說,將來咱市的一把手是劉新峰,人家是正牌大學生,還是研究生呢,有文憑有水平,魏市長雖然資格比人家老,可這方面不行。聽說,劉書記正在省委黨校學習,回來就上任!」

  「組織部長」當然不同意:「不可能,這麼安排,魏市長怎麼辦?論資格,他比劉新峰老,論級別,他比劉新峰高,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難道讓下邊的人躥上去壓著他?他能幹嗎?」

  「嗐,組織決定,不干也得干!」「副部長」大聲說:「聽說,地委想調他去另一個小點兒的縣當書記,他還不同意,非要留在咱市不可。你瞧著吧,快換屆了,到時就驗證誰說得對了。告訴你,這話是聽我表弟說的,他在地委當秘書……」

  李斌良平日忙於破案,對領導的事不太關心,可現在這些話讓他動了心:難道真會這樣?從心裡說,自己對劉新峰的印象還真比魏市長強,真要像說的這樣,將來自己的工作也會好干一些了……

  正想著,忽然覺得車上沉默了,接著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從車窗鑽進來,又聽一個人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嗐,作孽呀……好好一條河,就這麼給整完了!」

  又一個人說:「不但河完了,山也完了,將來咱這日子可咋過呀!」

  李斌良向車外看去,發現路旁出現一條河流。他認識這條河,它曾是條美麗的河,通向自家所在的鄉村,在自己小時候,水清見底,兩岸是綠樹、草地和鮮花,附近還有長滿高高樹木的山巒。那時候,自己還曾在裡邊洗澡抓魚,可現在……

  現在,它一片死亡的氣息,河裡泛著黑紅色的水,還卷著死亡的泡沫,河兩岸的樹木綠草都已經枯死不見。不遠處的山禿了大半,樹木多數已經被砍掉,裸露的山體好像被剝掉皮的屍體,讓人看上去心裡特別難受,一股惡臭的氣味貪婪地從車窗鑽進來。

  這……

  只聽一個年輕人恨恨地罵著:「媽的,造紙廠,什麼造紙廠?我看是造孽廠!」

  一個年紀大些的人勸道:「小伙子,少說兩句吧,傳到人家耳朵里又是病!」

  小伙子:「病就病,我不怕他們。媽的,我真弄不明白,這年頭咋回事呢?誰禍害這個社會,誰就發財,就他這樣的,不但發了大財,還當上了市人大代表。誰選的他呀?他能代表咱老百姓嗎?把咱都禍害苦了……」

  李斌良聽了幾句就明白了,眼前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是鐵昆。從去年開始,他在附近辦了個造紙廠,砍山上的樹做原料,污水就往這條河裡排……這人,真是無所不在呀,而且什麼壞他幹什麼,可就是有人讓他干,支持他干。據說,國家有規定,不許亂建造紙廠,特別是年產二百噸以下的廠,堅決不批,可他的工廠又是怎麼建起來的呢?不知他賺了多少利潤,但造成這樣的損失,又是多少錢能補回來的呢?還聽說,市里還給他三年優惠政策,可以少交或者不交各種稅費,這不就是以廣大人民群眾子孫為代價,讓他個人發財嗎?!

  旁邊的旅客正說著:「媽的,市里也不知咋想的,這種廠子咋會批呢?肯定有人從中得好處了!」

  又一個旅客說:「那不假,現在,哪個企業沒有領導的股份?不信你申請辦個造紙廠,看能不能批你?肯定不會……聽說,受害最重的沿河村老百姓到市里告過,可根本沒人管,有的領導還說他們是破壞經濟發展,要抓帶頭告狀的!」

  第三個聲音說:「嗐,他們也是不自量力……別說他們,今年春天,省環保局都來人了,又怎麼樣了?還不是挨了兩刀撤回去了……」

  這件事李斌良也知道。春天,省環保局接到舉報,派兩個人來本市調查鐵昆造紙廠排污的事,結果,被一伙人給痛打一頓,其中一個人還挨了兩刀。當時,自己還沒到刑警大隊,聽說調查來調查去,也沒查到兇手是誰,最後也成了積案。很多人說是鐵昆指使人於的,包括警察里很多人也這麼認為,可沒有證據,無法採取措施。媽的,他也太猖狂了,等自己倒出手來,非好好查一查這起案件不可。

  一陣嘆息,車裡再沒有動靜了。不一會兒,人們把話題轉到別的上面,一個人說:「聽說,他的固定資產已經好幾千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一個人說:「你說的還少點,我有個親屬在市工商聯,他統計過,說已經超過一億元了……哎,你說,他要這麼多錢幹啥?可怎麼花呀?」

  「聽你的話就是老屯,錢還怕多?花錢還不容易?首先,頓頓吃好的,上飯店,要不,就多找幾個老婆……這不行,犯法……對,就天天玩小姐。他不是開了『腐敗一條街』嗎?手下好幾百小姐,每天夜裡一個,輪班干唄……」

  車裡爆發出笑聲。有的人還接茬兒說:「那得有個好體格,這麼整,大概沒輪一遍就得癆症了,弄不好,小命都搭上了……」

  「是啊,還是咱們好,沒錢,找不起老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也是個醜八怪,落個好體格……」

  ……

  就著這個話題,人們開起了帶點黃色的玩笑。看來,他們很善於苦中作樂,很健忘,這麼快就把剛才的憤恨忘到了腦後。這使李斌良想起了魯迅《阿Q正傳》裡邊的人物。

  看來,無論是阿Q還是小D,他們的精神勝利法,都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呀。

  這時,李斌良忽然發現,自己對這篇學了多遍的名著有了新的理解。

  想著這些,李斌良一時把母親生病的事都忘了,直到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才回過神來,看到了前面曾經十分熟悉的地方。在那裡,在那所樸素的校園中,他曾整整度過六年的光陰。李斌良的心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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