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2:44:21
作者: 映川
莊禾和薛紅陽坐在教室後邊的桌球桌上,手裡拿著飯盒吃午飯。剛好有一點太陽照到她倆身上,把飯菜的熱氣和她們嘴裡呼出的熱氣淡化了。薛紅陽說,南方的冬天已經這麼冷了,北方的冬天怎麼讓人活呀?
莊禾說,南方的冬天才不好呆呢,像我們這的冬天又冷又濕,經常下雨,北方的冬天乾爽,又有暖氣,很舒服的。
薛紅陽說,反正我不喜歡冬天,想起冰天雪地的我就發抖。
莊禾說,那你別考北方的大學,選南方的吧,又離家近。
薛紅陽說,是啊,我們都留在南方好不好?
莊禾說,這還用問嗎?你到哪我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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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18歲的姑娘笑呵呵地把飯盒裡的飯一粒不剩地刨進嘴裡。莊禾合上飯盒說,走吧,趕快做習題去。
薛紅陽說,再聊一會嘛,做了一早上的題,我現在頭還暈呢。
莊禾說,別偷懶了,你不是說了星期六讓我陪你到三公里釣魚嗎?不做完題我們怎麼去呀。
薛紅陽說,唉,我真恨不得明天就是星期六,痛痛快快玩上一天。
莊禾說,我們教室剛貼的新標語你沒看到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不用功到時候有一個人考不上怎麼辦?
薛紅陽說,又學班主任老師教育人了,像你學習這麼好考不上,又有幾個能考上?
莊禾摟住薛紅陽的肩膀說,走了,走了。
太陽一大早匆匆出來露個臉就睡回籠覺去了,黑黑的雲層悄悄搶占地盤,把太陽的眼蒙上了。抬天看天,似雨非雨,莊禾不敢有什麼好天氣的指望。說好九點去接薛紅陽,她帶上雨衣,從院子裡小心翼翼推出大哥28寸的鳳凰,跨上單車朝城東踩去。
莊禾老遠看到薛紅陽背著一隻大背包,伸長脖子,兩腳不停地在巷口原地踏步,一隻手提著小鐵桶,另一隻手抓著兩條魚竿。莊禾本來還希望薛紅陽能看在天氣的份上改變主意,看這副模樣就知道即使天上下冰雹薛紅陽也是要去的了。
薛紅陽跑著迎上來,小提桶晃晃噹噹。
莊禾耍車技,一隻腳抵著巷邊的牆,兩隻手迅速反轉車頭,屁股也跟著來一個大飛轉,眨眼間,自行車整個調轉了方面。莊禾單腳撐地嚷著,快上。
薛紅陽說,好厲害。往前跑兩步,屁股砰地坐在車后座上,自行車羊頭左右打了兩個趔趄,差點翻了。莊禾說,紅陽,你輕點好不好,每次跳上車跟砸沙包似的。
薛紅陽嘻嘻笑說,我是想輕一點,可輕不起來呀。
車子駛出巷子,莊禾問,往哪個方向走啊?
薛紅陽說,出了城順東河往上走,走三公里就到了,到了地頭上會有標記的。
薛紅陽的父親喜歡和朋友出去釣魚。當時人民的業餘生活還不是很豐富,人民本身也沒想著要怎樣豐富的業餘生活。對於像薛紅陽父親這些生活在小縣城的人來說,能到外面走走,釣釣魚已經是走在時代前列了。
三公里是薛紅陽的父親新發現的一個地方。薛紅陽的父親是中學的美術老師,有點小情調。在他嘴裡把三公里形容得跟人間仙境一樣,拿著一張桂林山水的國畫說,就跟這畫上的一樣。薛紅陽有幸跟父親去過一次,後來父親不帶她去了,說是等她高考完了再帶她去。其實做父親的是有點私心,個把月才等到一天能和朋友在外面釣魚喝酒吹牛皮,帶上女兒礙事呢。
薛紅陽也把桂林山水的畫帶給莊禾看了,說三公里跟畫上一樣。莊禾對這樣的風景不感冒,她家是她上了小學才從山旮旯遷到縣城來的,你指著山山水水的讓她欣賞,那就好比建議她多吃紅薯,說粗糧對身體有好處。她樂意陪薛紅陽到三公里去是因為薛紅陽是她的好朋友;另外她可以偷大哥的自行車出去轉轉,她剛學會踩自行車不久,都是見縫插針從大哥那偷來騎的,如果到三公里去可以騎個夠。
東河伴著公路流。路幾乎沒一段是平直的,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坡實在拱不上去的時候,薛紅陽就下來和莊禾一起推車。
莊禾喊,熱死了,熱死了。把外套除去,只剩一件毛衣。
薛紅陽也喊,累死了,腰痛死了。
莊禾說,我帶著你的,你還這麼累?
薛紅陽蹙著眉頭說,坐後面的人腰窩著,比前面踩車的人要累,哎喲真是累死了。
莊禾笑了說,紅陽,好了,什麼事都是你吃大虧了。
三公里不是一個很遠的距離,走走停停大概一個鐘頭,一塊刻著「三公里」矮墩墩的小石碑立在公路邊。兩人下車站在公路邊。薛紅陽指著石碑前邊的一叢樹林子說,從這拐進去。
公路兩邊長著濃密的樹木,按薛紅陽指示的方向拔開樹木進去後,依稀辨出一條被人踩踏出的小路。薛紅陽走在前頭說,你跟著我。拐進林子裡直接是一個大斜坡,地濕路滑。莊禾把車軋抓得緊緊的,車子還是一股腦往下沖。莊禾叫道,紅陽,你要在後面幫我扯車屁股。薛紅陽就放慢腳步,等莊禾走前面了,她在後面扯車屁股。
小路向右拐了,從下面往上看已經看不見公路也聽不到公路上車來車往的聲音。草地上不知道誰扔了一隻破篾筐,薛紅陽拾起來放在車座上說,好東西,等會可以用來引火。
莊禾說,你真打算在這裡開伙呀?
薛紅陽說,當然了,鍋頭我都帶來了。等會釣上來的魚,活蹦蹦的撂進鍋里,擱點姜和鹽,味道保管鮮死。哎呀,天真冷呀,我已經等不及要喝熱湯了。
走了20來分鐘,眼前開闊了,河面安靜,幾乎不見水流動。河道優雅地呈現出一個半月形,靠岸邊的很多樹木像彎腰取水的人,枝杆往水邊伸。一種叫不出名的紅色水草將水和岸旗幟鮮明割成兩塊,順帶把水也染紅了。從岸邊還有一條斷斷續續的泥巴路通向河中央一個草木雜亂的小島,一群跟樹葉一樣碧綠的鳥兒以極快的速度風一樣飛到半空,又猛地扎進島上的樹林裡。
莊禾說,哇,真的很漂亮,我老家的山雖然好,但沒有水,比不上這裡。
薛紅陽得意地說,沒白來吧,整天埋在書本上有什麼意思,來,我們開始釣魚吧,這才是最有意思的。今天我們有任務,你偷了你大哥的車子,肯定要給家裡做點貢獻,不然會挨罵,我偷了我爸的釣魚竿,也要多釣幾條回去讓他下酒。
莊禾說,你爸他們平時是在什麼地方下釣的?
薛紅陽指著遠處的小島說,他們喜歡上島上去。
莊禾說,算了,那邊草太高,我們在這裡就可以了。
薛紅陽說,這裡也不錯的,魚喜歡這種紅色的水草。
薛紅陽分給莊禾一條釣竿,自己先示範著將魚餌掛在鉤上,手一揚,魚線飛遠處落下,慢慢沒入水中。
莊禾也想學薛紅陽的動作,沒學成,魚線飛出去又盪回來落到腳邊,魚餌蠕蠕動著,逗得莊邊咯咯笑。折騰好一陣她才下好釣,一旁的薛紅陽已經一臉凝重盯著浮標了。
雲層越來越厚,壓到對面島上的樹尖上了,雨滴穿透雲層,噼噼叭叭打在水面上,水面一陣凌亂。
莊禾說,糟了,下雨了,還能釣嗎?
薛紅陽說,我爸說了這種天氣是最好釣魚的,魚都出來找食物。
莊禾和薛紅陽把雨衣披上繼續貓在水邊。
水面波紋起,浮標一下一下往下拽,莊禾不敢確定是不是魚上鉤了,手忙腳亂提竿往後一甩,甩上一條兩斤來重的青魚。魚兒在草里蹦來蹦去,沾了一身泥。莊禾滿臉通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樂呵呵跑過去雙手捉住魚兒,從魚嘴把鉤取出,把魚放進小提桶里。
薛紅陽不為所動,認真盯著前面的竿子。
莊禾重新放魚餌下釣,心情開始緊張,抓竿的手汗津津的。幾分鐘之後,水面波紋微漾,浮標下沉,莊禾又是一甩竿,甩上來一隻大草魚。莊禾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薛紅陽本來是指導莊禾釣魚的師傅,現在人家一會功夫釣到兩條了,自己的竿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再也沉不住氣,站起來說,我們兩個人不能扎堆,要分散布竿才行,我到島上去,你留在這裡吧。
莊禾說,我和你一塊去吧,島上草這麼高,如果有蛇怎麼辦?
薛紅陽說,現在是冬天,蛇都冬眠了。
莊禾正在興頭上,也不多勸薛紅陽,說,好吧,那你去吧,有什麼事就叫我。
薛紅陽背起背包,拎著釣竿走了。莊禾遠遠看見她上了島,還回頭來揮揮手,一會鑽進樹叢里不見了。
到島上有兩小段路要淌過河,腿長的人可以躍過去,像薛紅陽這樣的個頭不行。她心急氣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揚腿飛躍第一道小溝之時,一腳踏進河裡。既然已經打濕了,死豬不怕開水燙,過第二道溝她索性直接踏進河裡淌過去。
到了島上,薛紅陽凍得牙齒打架,她挽起褲腳找以前父親搭的小木棚。小木棚是父親和一幫朋友就著一棵大榕樹搭的,可以遮太陽擋雨。榕樹枝繁葉茂,目標大,薛紅陽很快找到地方,木棚子還在,邊上掛著一件黑色的破夾克。薛紅陽暗暗嘆倒霉,心想下雨天也有人來先把這地方占了。但她走進棚里看沒有人,左右看看也沒人,就想,這衣服可能是此前什麼人遺落的。
薛紅陽把背包脫下掛在榕樹枝上,蹲在棚邊抓緊時間下釣竿,等待的功夫把鞋子除下晾在一邊。水面上不時有魚吐泡泡,可半天不見魚咬鉤。雨滴越來越密,薛紅陽一臉雨水,她倔脾氣上來了,不管雨打得臉疼,也不管牙齒打哆嗦,就是不挪進棚里。
終於,浮標動了,先是輕微的,然後急促地往下拽。薛紅陽握住魚竿,微微抖竿,等待最好的收竿時機,突然一隻手蒙住她的眼睛——
薛紅陽又急又恨,莊禾,快放開手,魚咬鉤了。手沒有鬆開,薛紅陽用一隻手去掰,碰到另一隻粗糙的大手同時,她的鼻子裡飄進一股汗臭味。這不是莊禾的手。薛紅陽頭皮發麻,打個激靈剛要叫出聲,嘴巴立馬被身後人用另一隻手蒙住了。
薛紅陽的身子拼命往下掙扎,滑坐到地上。身後人嘴裡發出喘氣的聲音,跟著薛紅陽往前滑,腳沒站穩,手鬆開了。薛紅陽回頭看到一個上身赤裸的男人,男人黑乎乎的臉似笑非笑,頭髮像草一樣亂飛。
原來那件破夾克是有主人的。薛紅陽說,你是誰?我爸爸等下就來了,你要幹什麼?
那人仍然笑眯眯,你騙人,我看過了,島上只有你一個人。
薛紅陽的心快從嘴巴里跳出來了,她放開嗓子大聲喊,莊禾,莊禾,你快來呀——
那人撲上來把薛紅陽的聲音壓碎了。
莊禾的運氣真是不錯,一個鐘頭不到,她已經釣到三條兩斤來重,和一條一斤來重的魚了。又有一條魚上鉤了,她提竿急了點,魚滑落水中。懊惱間莊禾似乎聽到薛紅陽叫她的名字,等她再仔細聽的時候又聽不到了。林子裡很安靜,除了雨聲,沒有其他聲音,中午的天空比黃昏還要昏暗。一絲恐懼突然揪住莊禾的心,她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
赤身人壓著薛紅陽,伸手剝她的外衣。薛紅陽拼命掙脫,在那人臉上抓,那人不知道痛,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身上發出臭哄哄的味道。薛紅陽發現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人粗壯得很,他剝不開她的衣服,就扯她的褲子,薛紅陽護上護不了下,褲子被扒了下來。薛紅陽絕望地哇哇哭。
莊禾跑到島上看到這副情景的時候,手上拎的提桶咣當掉到地上。一個男人趴在薛紅陽身上,薛紅陽的褲子已經扯落在一邊。莊禾快暈過去了。她的腿像麵條一樣軟,想跑也跑不動。
那人聽到身後有聲音,回頭看到莊禾,沖莊禾一笑,把薛紅陽抱起來,一邊親著薛紅陽的臉蛋一邊把她抱進棚子裡。薛紅陽拼著最後一口勁,往上抬頭朝那人鼻子咬下去,狠狠的一咬,好像咬到骨頭還撕下一片肉。那人媽呀叫,鬆開手捂住鼻子,薛紅陽整個人摔地上,頭碰到一塊石頭,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那人鼻子下面頓時血紅一片,他摸了一把,盯著血紅的手掌吼了一聲,怒氣沖沖跑到河邊彎腰搬石頭。
莊禾看明白了,他是要用石頭來對付薛紅陽。她的腿突然能動了,她跑到那人身後,用力推了一把,那人剛拾起石頭立足不穩摔進河裡。莊禾不等他起來,抱起他剛才拾的那塊石頭看也不看砸上去,石頭正打在那人太陽穴上,一股血水冒出河面,和河邊的水草一樣紅。
莊禾渾身發抖,癱坐在水中大哭,她什麼事情也不能做了,那怕那人爬起來把石頭拾起砸到她的頭上。
那人俯身躺在水裡,身體隨水流微微地浮動,頭髮像水草漂動,湧出來的血水漸漸淡了。
那人再也沒有起來。
薛紅陽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臉色蒼白的莊禾坐在雨里,坐在河裡。河岸邊漂浮著一個赤身的男人。
薛紅陽爬起來,把褲子穿好,跌跌撞撞過去抱起莊禾說,他死了?
莊禾好像聽不懂薛紅陽說什麼,嘴唇紫黑,眼睛盯著水上漂的屍體,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容易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嗎?
薛紅陽抱住莊禾說,來,我背你,我們快走。
莊禾哇地一聲哭喊,走,就這麼走了?不,不能走,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薛紅陽頹然鬆開拽莊禾的手,也一屁股坐在水中。
莊禾突然拉起薛紅陽的手,紅陽,今天的事情我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沒有殺人,你也沒有被人強姦。
薛紅陽渾身一抖。她們認識一個被人強姦的女生,前些時候因為不堪流言吊頸自殺了。薛紅陽說,我沒有被人強姦,根本沒有。
莊禾說,誰會相信你呢?薛紅陽從莊禾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叫做瘋狂的東西。
莊禾嘩地從水中站起來,走到榕樹邊把薛紅陽掛在樹枝上的背包取下來,打開倒空,小鍋頭,碗筷嘩嘩落了一地。莊禾拿著背包跳進河裡,把那人拉到小島的另一側。她把背包掛在那人背上,沉入水裡摸石頭,一塊塊往背包里加,那人漸漸往水裡沉。莊禾跟著往下沉,繼續往他身上堆石頭,附近河底的石頭都被她取光了。
薛紅陽趴在岸邊看莊禾像一隻勤勞的魚鷹一次次地把頭潛入水裡,每次出水,一張臉白得像紙。薛紅陽哭得全身抽搐。
莊禾終於上岸了,頭髮披散,渾身上下流著水線,腳子搖搖晃晃,由於潛水過急,鼻子底下掛著兩道鮮紅的血,她怪異的樣子像水鬼。
薛紅陽撲上去抱住莊禾說,莊禾,對不起,對不起,你都是為了我,我不該帶你到這來,我不應該到島上來釣魚,都是我不好……
莊禾已經累得虛脫,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對薛紅陽說,走。
兩個人攙扶著出了小島,推上自行車沿著小路回到公路上。在刻著三公里的路碑跟前,她倆同時停下來。莊禾對著路碑輕蔑地說,紅陽,記住,我們沒有來過三公里。
半年後高考結束,薛紅陽考上北方一所醫科大學。病了一個多月的莊禾沒有上線。在成績沒有下來之前,莊禾好像已經預料到結果,跟家裡要了幾百塊錢說是到廣東打工去了,臨走沒有跟薛紅陽打招呼。
薛紅陽也不像她原先說的要留在南方,而是跑遠遠的北方去了。開學前她到莊禾家去了一趟。莊禾的父母親長吁短嘆,說還是薛紅陽命好,祖宗沒有保佑莊禾,讓莊禾突然生這麼一場病,把腦子弄壞了。薛紅陽問要莊禾的地址,莊禾的父母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只告訴我們她在一家電器廠做工。
薛紅陽在北方讀大學,一讀八年,後來就留在當地工作了。這期間她沒有回過一趟家,但她經常打電話到莊家問莊禾的消息,莊父的嘆息從來沒有停止過,這丫頭是白養了,誰也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薛紅陽知道她和莊禾做的是同一件事,兩個人都決心遠離那個叫三公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