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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花瓣離開花朵

2024-10-04 12:43:11 作者: 映川

  教室里有兩個位置空了,都是靠前排的位置,除非你不看黑板,如果你要看黑板總看得見這兩個位置。這兩個空位像熱量非凡的火焰山,每個看見它們的同學,身上的躁火都被扇一扇,喉嚨更干,心更焦了。

  莫雲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盯著空位超過30秒鐘,這空位看上去就像有人坐著,她看不清坐著椅子人的臉,不過可以肯定坐在椅子上的人絕對不是趙冰梅和黃正壯,他們兩個人已經出國了。趙冰梅去了紐西蘭,黃正壯去了澳大利亞。

  在班主任宋良信宣布這個消息以前,班裡的同學早已盡曉此事。趙冰梅和黃正壯臨行前分別將自己平時要好的同學請到家裡去了,弄了不大不小的告別宴。莫雲和這兩位同學的關係一般,所以沒有被任何一家請去,只是聽同學們回來唾沫橫飛地形容趙冰梅和黃正壯瀟灑得不得了,特別是黃正壯,在他家後院把一摞課本和複習資料通通燒了,紙張的灰燼像一隻只黑蝴蝶在空中狂舞。趙冰梅和黃正壯給同學們的留言基本上是一個意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宋良信已經看出這兩個空位對同學們的不良影響,要儘快將它們消滅。宋良信把目光放遠,看著坐在最後一排的莫雲和石磊說,莫雲,你坐趙冰梅的位置,石磊,你坐黃正壯的位置。莫雲想說不,她不喜歡坐前排,但她不敢。她咬著嘴唇埋下頭在自己的抽屜里翻騰收拾,把一疊書摞到另一疊書上,幾本書從頂部滑落到地上,弄出一些響動。將書本整理好後,她將自己的椅子頂到頭頂上,扛到前排去,把趙冰梅的換下來。她的椅子和趙冰梅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趙冰梅的椅子沒有瘸腿,她的椅子也沒有開花,但她就是要椅子換椅子。這椅子一路磕碰,帶出不小的動靜。宋良信的眉頭皺起來,同學們紛紛回頭張望,莫雲暗自有了一絲快感。石磊沒有玩什麼花樣,抱著自己的書包坐到新座位上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個空位填充上了,重新空出來的是兩個最靠後靠角落的位置。宋良信走到勞動委員田小樂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把空出來的桌子扛到教工俱樂部去。田小樂站起來,高出宋良信一個頭。他大手大腳地走到教室後排,雙手舉起桌子。桌子在後排同學的頭上掃了一遍,像烏雲壓頂,從後門出去了。整個教室重新飽滿起來,宋良信滿意地掃瞄一遍全班同學,青春痘、眼鏡片、長頭髮、蒼白髮青的臉蛋,這通通是他手下的兵,他正要帶領他們打一場惡戰。宋良信說,同學們,還有三個多月,準確地說是107天,你們要在這最後的107天裡衝刺拼搏,要靠自己的真本領,不要有幻想,不要當逃兵。

  同學們都明白,宋良信說的逃兵是趙冰梅和黃正壯。這兩個同學學習一貫稀疏鬆散,高考對他們來說考也是白考。好在兩人家裡有錢,找了中介,聯繫好了把他們送出國去。聽說弄出去一下子就花了十來萬,以後每一年還得花這麼多。

  莫雲放學回家,劉日蓮正在做飯。劉日蓮聽到莫雲把自行車扛上樓道的聲音,頭從廚房的窗戶探出去說,回來了?莫雲照例是不用嘴回答的,腳步咚咚地跑在樓道上算是回答了。莫雲的家很小,房子有些年代了,一房一廳,廚房和衛生間是隔著走廊的。劉日蓮和莫貴把臥室讓給女兒住,兩人住客廳,他們睡的是一張彈簧床,平時節省空間把床摺疊起來靠在屋角。

  房門開著,莫雲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看都沒看坐在小客廳看報紙的莫貴一眼。莫貴的目光追隨莫雲,目光被關上的門打了回來,莫貴便又低頭看報紙了。

  臥室是暗黃的,光線被窗外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吃掉了。即使在夏天,莫雲進來背還是有點發涼。莫雲把書包摔到床上,人也摔到床上呼呼喘氣。躺了一會她翻身從書包里抽出幾張試卷。這是第一次模擬考的試卷。宋良信已經根據這次考試的成績給同學們劃分了幾個階層,有的保重點,有的沖重點,有的是保本科,有的是爭取有書讀……宋良信分別找班上的同學來談話。莫雲是屬於保本科這個階層的。宋良信跟莫雲說,莫雲,你是有希望的,我記得以前你曾經在班裡排到26名,這說明你是有潛力的。還有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里扎紮實實地複習,下苦功,我相信你能考上大學。你的家庭情況比不了其他同學,你應該比其他人更努力,改變命運要靠自己……如果宋良信沒有扯到莫雲的家庭情況,莫雲的眼淚不會流下來,宋良信看到莫雲的眼淚下來了,以為說到點子上了,越發往這方面擴展,於是,莫雲的眼淚更像珠簾一串串往下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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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篤——篤——篤——,劉日蓮敲臥室的門說,吃飯了。莫雲恨恨地從床上跳起來,拉開門對著劉日蓮油膩的黃臉喊,吃吃吃,你除了吃還會說別的嗎?

  劉日蓮吃驚地站在門外,幾根蓬亂的頭髮被女兒嘴裡噴出的粗氣吹到額頭上。她看著女兒怒氣沖沖的臉,伸出手去摸說,怎麼了?莫雲把頭偏開,矮身從劉日蓮的腋窩低下鑽出去。劉日蓮的身上有一股子魚腥味,莫雲想今天吃魚了。

  莫雲最愛吃的五柳魚擺在飯桌上,她固定的位置跟前。魚不大,配料占了上風。莫貴和劉日蓮的面前是一碟酸菜和一碗南瓜。自從莫雲上了高三,她的菜就是專門準備的,就她一個人吃。一開始莫雲不同意父母這樣干,說我不要你們搞特殊。劉日蓮說,乖女兒,我們不給你專門做,我們和你一起吃。話是這樣說,放在莫雲跟前的菜他們兩口子從來不動。日子久了,莫雲也就習慣了。

  莫雲坐到飯桌邊,拿起碗迅速刨兩口飯算是開場白,然後舉起筷子戳向魚眼睛。根據莫家一貫的說法,吃什麼地方就補什麼地方,從小莫雲吃魚就先吃魚眼睛。莫貴在莫雲開始吃魚的時候教了她一個成語——魚目混珠。莫貴文化程度不高,但他知道這個成語。他說這個成語說明魚眼睛是很有用的東西,基本上可以充當珍珠。

  劉日蓮和莫貴小心翼翼地看女兒的臉,莫雲專心對付放在她面前的魚。她把魚眼睛挖空,接著吸透明稀糊的魚腦,呼呼哧哧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放心,剛才的火氣來無影去無蹤。莫雲很快把桌上一整條魚吃光了,一堆零碎的骨頭堆盤子裡。莫雲擦了一把嘴說,爸媽,明天我們要交補課費,補三門課,每門250。

  劉日蓮心算了一下,三個250,那就是750元了,心隱隱疼了,忍不住說,怎麼又要交錢,不是剛交了幾百嗎?

  莫雲說,前次交的是資料費,這次交的補課費。不交也行,反正那些課我也不想補,沒意思。

  劉日蓮最怕莫雲說這種話,最近幾個月,她已經聽莫雲說了不下十次沒意思,幹什麼都沒意思。劉日蓮私下和莫貴交流過了,莫雲一定是思想壓力太大了,做父母的不能再給她壓力了,搞不好她會想不開。

  劉日蓮說,吃完飯我去取錢。

  莫雲說,媽,我們家到底有多少存款?

  劉日蓮愣了,看了莫貴一眼。莫貴裝作聽不見。劉日蓮只好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莫雲說我想知道你們辛苦一輩子攢了多少錢。

  劉日蓮說,這要問你爸,存摺都是他拿的。

  莫貴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我和你媽供你讀書,還要給老家的奶奶伯伯們寄錢,沒有攢下什麼錢。但我保證,你只要考上大學,我和你媽媽一定供好你。

  莫雲嘴裡呲了一聲說,這算什麼,供我上學是你們的義務。

  莫貴脖子迅速漲紅變粗了,拍下手中的兩根筷子,其中一根被彈飛到桌底下。莫貴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誰說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義務是把你養到18歲,外國的孩子上大學都是靠自己掙錢過日子的。

  莫雲說,瞎扯吧,你又沒有去過國外你怎麼知道?如果你們有本事把我送到國外我也可以養活我自己。

  我們是欠了你的還是怎麼了,不像話。我們做父母的讓你吃好的,住好的,難道還欠你的嗎?白眼狼!劉日蓮一直瞪著莫貴,莫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是忍不住把火全發出來了。

  誰讓你們把好的讓給我,我不希罕,你們有本事就該自己也享受好的,摳摳巴巴的你們以為我好受嗎?莫雲扔下筷子跑回房裡,砰地把門關上。

  莫雲躺到床上,淚水溢出眼眶,沒意思,這樣的生活太沒意思了。這一年來她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想也許是自己長大了,見識多了,會想事情了。她去過很多同學的家,沒有看到誰家在客廳里擺睡床的,客廳是待客的,吃飯或休閒用的,不是用來睡覺的。還有,誰家還在乎一條魚呢。她吃魚,父母就吃素,這不是給她壓力嗎?每次問父母要錢,他們都不痛快,超過20塊錢就說要到銀行里去取,這摳巴到什麼程度了?莫雲越想越委屈,淚眼模糊地環顧自己的閨房,屋子裡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是新的,衣櫥是樓上的鄰居搬家時淘汰的,電風扇是劉日蓮撿來的,床墊是街頭的趙阿姨送的。趙阿姨說醫生不讓她再睡軟床墊了,對腰骨不好。好了,人家不要的,莫雲家都能接受。別人哪有這麼好心,大家都知道劉日蓮是個掃大街的,把掃大街的當作拾垃圾的了。這也怪劉日蓮,掃大街就好好地掃,她掃了不算,還拾摞了一大堆在她看來用得著的東西,這些東西就堆在樓道里。莫雲經常聽到上樓的鄰居對這些破東西嘀嘀咕咕。

  家裡的空氣始終是渾濁的。破舊的家具散發出古怪的味道,它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擁有不同的氣味。莫貴作為一個發行工,每天要出幾身臭汗,可偏不愛洗澡,一件件汗衫的兩個腋窩處跟抹了黃泥似的。只要他呆在家裡,家裡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汗酸味和腳臭味。劉日蓮的垃圾味加上莫貴的酸臭味,夠了。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空氣中,莫雲覺得她身上也有氣味了,有一天,會有同學忍不住說,莫雲,你真臭,你是不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那一天遲早會落到她頭上來的。

  莫雲曾經用攢下來的壓歲錢到花鳥市場買了一棵小桂花樹。桂花樹矮矮小小,但是掛滿了小黃花。莫雲把鼻子湊上那些淡黃色的小花,一股蜜糖的清香衝進她的鼻,她的肺。莫雲興奮地把花盆捧回來放到臥室的書桌上,她的整個房間清香四溢,當晚莫雲也做了一個清香四溢的夢。早晨上學,她仿佛腋下生香,把自行車踩得呼呼響。

  但是,花很快謝了,樹葉子跟著漸漸黃了。莫雲捧著花盆跑回花鳥市場找賣花的人。賣花人詢問了幾句就說,你怎麼能把花放在房間裡呢?桂花雖然喜歡陰涼,但怕人氣,人氣重它就活不了。莫雲討好地說,叔叔,你經驗豐富,把花帶回去養一養,過一段落時間它可能又活過來了。賣花人搖搖頭。莫雲把花盆放到賣花人的腳邊,和其他花盆放到一起說,這花我不要了,你一定要救活它。說完她轉身鑽進人群里。賣花人見小姑娘跑了,拿起那盆花端詳了一會,還是搖搖頭。

  莫雲擠在人群里,用手拔開前面的人,走得飛快,不時踩中別人的腳撞中別人的肩,引來怨言一片。她可不管這麼多,現在天底下最委屈的人是她。人氣是什麼,不就是莫貴和劉日蓮的氣味,家裡的垃圾味嗎?有一天,我也會被熏死的,莫雲想。

  莫雲和杜薇薇是好朋友。她去過杜薇薇的家。杜薇薇的家有兩房一廳,不是很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潔,一進門就能聞到一股香氣。莫雲說,小薇,你家好香。

  杜薇薇說,是嗎?可能是花瓶里的花香吧,也可能是我媽灑的香水。我媽可臭美了,每天上班都要化妝,還灑香水。

  在杜薇薇的家裡,一籃水果放在桌上,櫥櫃裡有餅乾,冰箱裡還有冰淇淋,想吃什麼隨便吃。

  杜薇薇的媽媽下班回來了。杜媽媽的臉打了白白的粉,化了紅紅的唇,身上香香的。杜薇薇沖莫雲眨眨眼,意思說這就是我那愛臭美的媽。

  杜媽媽留莫雲吃飯。乾淨漂亮的杜媽媽坐到餐桌前,給每個人倒了一杯果汁,然後端出幾碟菜。杜媽媽說,沒什麼菜,我懶得做飯,叫了外賣。莫雲特別喜歡這句,我懶得做了。懶得做就買唄,就這麼簡單。不像劉日蓮,一大早掃完街,累得半死,嘴裡喊腰疼,仍然手撐著腰熬粥做早餐。莫雲饞外邊的早餐,攤上的米粉、油條豆漿都比家裡的稀飯好吃。劉日蓮說外邊的東西不衛生,沒有營養,放的都是味精,一點也比不上白米稀飯養人。哼,這根本就是省錢的藉口。莫雲想著自家的委屈眼裡又蒙了一層霧。杜媽媽看莫雲情緒突然低落,問小雲,怎麼了?莫雲趕緊擠出一個笑說,東西太好吃了,我咬著自己的舌頭了。杜薇薇和杜媽媽都笑了。

  杜爸爸是一個小公務員,杜媽媽在機場搞地勤,他們都是一般的老百姓,可人家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如此看來,趙冰梅和黃正壯同學家里的日子不知道要好到什麼份上了,聽說他們的父母是大款,錢多得不得了。

  劉日蓮是環衛工人,掃大街的。她每天凌晨三四點鐘起床,七點鐘收工,下午六點上班,八點下班。客廳里掛了一副獎狀,上面寫著:寧願一人髒,換來萬人潔,獎給城市美容師劉日蓮同志。

  莫貴給一家報社派送報紙,也是凌晨四點多上班,大約八點多鐘收工回家。

  儘管父母的手腳放得很輕,莫雲還是會在他們上班出門的時候醒來。莫雲腦子醒來了身體不願醒,躺在床上想事情。她腦子想的東西可真不著邊際,就像天上風吹雲,從這邊吹到那邊,從那邊吹到這邊——

  如果我有電腦,有家庭教師,有一間香噴噴的房間,我的成績會比現在好,我一定會考上大學。即使我考不上,如果爸爸媽媽有能耐,也用不著我擔心什麼,他們可以走關係,可以掏錢讓我讀自費,甚至送我出國。杜薇薇就說,如果她考不上,她媽媽的單位可以給她委培,畢業以後她直接進她媽媽的單位上班。

  如果媽媽在掃大街的時候撿到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該有多好啊!如果外公突然帶一大筆錢回來認親該有多好啊!聽媽媽說,30多年前,外公帶著全家的積蓄到外地做生意,一去不復返,誰也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跑什麼地方去了。外公也許是在外地發了大財,另外娶了老婆不願回來了。現在30多年過去,他人老了,難免想落葉歸根。也沒準外公當年偷渡出國了,這更好,我有海外關係了。

  如果我的爸爸媽媽是幹部,是大款,是大學教授該多好啊!

  如果我不是莫貴和劉日蓮親生的孩子該有多好啊!這個念頭出來,莫雲完全清醒了,一呼拉坐起來。她望著窗外,窗外的天灰濛濛的,榕樹的輪廓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是啊,我怎麼從來沒有想我不是莫貴和劉日蓮親生的孩子呢?劉日蓮每天早上出門這麼早,很多棄嬰就是被人放到街頭,讓掃大街的人先發現的。再說了,我長得不像莫貴,也不像劉日蓮,我比他們漂亮多了。莫貴鼻子大,嘴唇厚,眼睛鼓。劉日蓮小鼻子小眼,成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倆的皮膚都跟糠皮似的,又黑又粗。瞧瞧我的皮膚,又白又細,眼睛不大不小,雙眼皮,眉毛濃濃的,鼻子挺挺的,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樣鮮艷。我和他們走一塊,碰到熟人,經常會從別人的口裡聽到,這是你們的小孩?長得很漂亮。

  為什麼我家裡從來沒有親戚來過,莫貴說老家有奶奶伯父,但我一個也沒見過,他一定怕他們到家裡來泄露了秘密,所以不讓他們來。還有我的名字為什麼叫「莫雲」,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說了,莫雲就是不說,有什麼是不能說的?除非那是一個秘密。

  莫貴啊,你的嘴巴真是嚴,你喝了酒愛亂說話可從來沒在這事上吐過一句。劉日蓮啊,你還是個先進工作者,別人都說你老實肯干,你心裡頭還有這番不可告人的事情,一瞞就是18年。

  莫云為自己的新發現激動得兩手抓出了汗。坐在床邊久了,她連續打了幾個噴嚏。她跳下床把燈打開,坐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掏出筆和筆記本,打算把著手要做的事情列一列,理一理。她下筆有力,刷刷寫出幾個大字——第一點:找證據;第二點,找親生父母。

  莫雲手撐下巴發呆,如果證實了我不是莫貴和劉日蓮的孩子,我立馬去找我的親生父母。也許他們是很有身份地位的人,當初為了名譽不得不把我扔掉,現在十幾年過去了,他們應該有認我的能力了。他們有錢又有名氣,住在漂亮的房子裡,他們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個孩子……莫雲想到這都快笑出來了。

  外屋的房門有鑰匙轉動的聲響,莫雲看桌上的鐘已經走過七點,劉日蓮回來了。她趕緊把筆記本合上扔進抽屜里站起來,突然一陣頭重腳輕,地板晃了晃,嘴裡不禁叫了一聲媽——,人跌坐到椅子上。劉日蓮在門外聽到莫雲的叫喊,急急開門跑進來,看到莫雲穿著個小背心趴在桌上。

  劉日蓮說,怎麼了?

  莫雲虛弱地說我頭暈。

  劉日蓮伸手探了探莫雲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劉日蓮說,穿這麼少,著涼了,你趕快上床躺著,我給你買藥去。劉日蓮把莫雲攙到床上。莫雲閉著眼睛想,我怎麼感冒了,我不要感冒,我要去找我的親生父母,一天也不能耽擱。

  莫雲是感冒發燒一塊來,這一燒讓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劉日蓮請假在家裡看著。從小莫雲沒得過什麼大病,這次發燒算是狠的了,整晚說胡話,爸媽的喊個不停,劉日蓮根本沒合過眼。莫貴還是睡得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劉日蓮一聽呼嚕聲就罵,死鬼,這時候還睡得著,女兒不是你親生的?被罵醒的莫貴總是一臉慚愧說,我不睡莫雲的燒也不會馬上退,我是在養精蓄銳,臥薪嘗膽,有什麼要乾的你吩咐就是了。

  莫雲逐漸清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劉日蓮。劉日蓮的眼睛紅腫,本來就小的眼睛現在幾乎只剩一條縫了。劉日蓮見莫雲清醒了,趕緊把頭湊上去問,醒了,想吃什麼,五柳魚?莫雲一聽到魚字就好像聞到了魚腥味,喉嚨里咕嚕著一陣干嗝,搖頭說我不吃。

  劉日蓮為難地皺起眉頭說,魚都不想吃了,哪還能吃什麼呢?

  莫雲說,我什麼都不想吃。媽,你告訴我,我是幾點生的,在哪個醫院生的,爸當時在幹什麼?莫雲聲音沙嗓,聽起來很嚇人。

  劉日蓮說,喲,怎麼想起問這些怪問題,夢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莫雲坐起來說,別打岔,你是不是記不住了?

  劉日蓮說,胡說,你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在哪掉的我能不清楚?人民醫院!我一輩子沒遭過那份罪,大熱的天,我住的是大病房,沒有空調,肚子絞痛,那汗流得跟水一樣,可以把我漂起來了。你爸哪個時候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該用他的時候總是找不到人。好在你蔣阿姨一直守在我身邊,我折騰了十幾個小時才把你生下來……

  莫雲說,蔣阿姨一直陪著你?

  劉日蓮說,是啊,這十幾年來,我對小蔣最好,念的就是這份情。

  蔣阿姨是劉日蓮的同事,經常上家裡來,一見莫雲就伸手揪莫雲的臉,把莫雲臉上的皮肉拉得長長的,疼得莫雲哇哇叫。小時候因為有糖果為誘餌,莫雲就讓她揪了,現在大了誰希罕那幾顆糖,不但臉不讓她揪了,招呼都懶得打。蔣阿姨說,莫雲大了,脾氣也大了,不過我這個做婆婆的是不嫌棄的。

  莫雲最恨聽這個。劉日蓮和蔣阿姨早些年經常開玩笑說,等兩家的孩子長大了對親家。蔣阿姨有個兒子叫廖恩喜,比莫雲大一歲,小時候廖恩喜經常跟莫雲在一起玩耍。廖恩喜去年剛考上本地的師範大學,蔣阿姨說話的口氣更壯了些。莫雲一點也不喜歡廖恩喜。廖恩喜人長得瘦瘦小小的,說話也是小聲小氣的,一點沒有男子漢的味道。莫雲喜歡的是男子漢。

  從劉日蓮的嘴裡,莫雲總算挖出一些料,她決定先找蔣阿姨打聽打聽,看她和劉日蓮的說法有沒有出入後,再到人民醫院去查一查她的出生證明。

  蔣阿姨住得不是很遠的,離莫雲家走路要二十來分鐘,因為沒有公共汽車直達,莫雲就走路去了。

  到了蔣阿姨樓下,莫雲有意無意地抬起頭往上看,廖恩喜在樓上陽台上晃。她想起今天是周末,廖恩喜從學校回家了,心裡就有些不爽。小時候她和廖恩喜是玩伴,如今大了,好像沒什麼可說的。莫雲不但不喜歡廖恩喜的長相,還不喜歡廖恩喜的舉止。她發現廖恩喜總是偷看她,她反過來盯他看的時候,他又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莫雲特別看不起這種行為,看就大膽地看,有什麼話就敞開來說,都是成年人了,鬼鬼祟祟的,一點不像個男人。

  莫雲敲開蔣阿姨家的門,開門的是廖恩喜。莫雲頭往裡探說,你媽呢?

  廖恩喜說,她出去買菜了。

  莫雲說,那我晚上再來吧。話是這樣說,莫雲的身子沒有向後轉,來一趟不容易,她不想一無所獲。

  廖恩喜說,她已經去了很久,馬上就回來了。我開電視給你看,你邊看邊等。

  莫雲想也只能這樣了,進屋坐沙發上。廖恩喜給她倒了一杯開水說,你現在複習得怎麼樣了?

  莫雲說,不怎麼樣。

  廖恩喜說,最後三個月很關鍵,只要認真複習不會有問題的。

  莫雲聽不得別人跟她說高考的事,在學校老師天天說,時時說還不夠煩嗎?莫雲嘟噥了一句煩人。

  廖恩喜沒聽見,繼續說,你考前那個星期一定要徹底放鬆,想看電視就看電視,想逛街就逛街,千萬不要再看書,看也沒用了……

  不就是考上個本科嗎,哪來這麼多經驗之談?要談經驗應當是張揚那樣的人來談。莫雲用遙控器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大,把廖恩喜的聲音壓住。

  這學期剛開學,宋良信把他以前的一個學生,也是他最得意經常掛在口邊的學生張揚請來給同學們做報告以鼓舞鬥志。張揚當年考上了清華大學,後來出國留學,現在回國發展,在本市開了一家電腦公司,把生意做到家鄉來了。張揚前段時間還給母校贈送了8台電腦。

  剛好30歲的張揚在莫雲眼裡是個英俊的大哥哥。班裡的很多女生說張揚長得像金城武,莫雲覺得張揚要比金城武長得帥。張揚穿著一件黑麻料短袖襯衫,寬鬆柔軟的衣服里隱約著一具魁梧的身體。他眼睛很大,鼻樑筆直,嘴唇偏薄卻很紅潤。他的皮膚不白,是一種均勻的棕黃,笑起來兩排牙齒白白亮亮。手腕上有塊方方大大的手錶,手一揮說不出的氣派。

  女生們都把這場報告會當成明星見面會了。張揚做完報告有一段自由提問的時間,女生們嘩地把手舉成一片樹林。杜薇薇站起來,把手舉得比所有人都高,宋良信不得不把提問的話筒交到杜薇薇的手上。宋良信不喜歡杜薇薇。杜薇薇學習不好,成天把自己打扮花枝招展的,還經常帶些時尚的雜誌和小說到班上傳看,宋良信沒收過好幾回。宋良信還聽說杜薇薇和一些社會青年交往甚密,有早戀傾向,他已經布了眼線,但暫時沒有拿到有力的證據。

  杜薇薇果然問了一個宋良信不喜歡的問題,張揚哥哥,您結婚了嗎,您覺得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宋良信坐在一旁臉色陰沉。莫雲雖然沒有舉手提問,但她很佩服杜薇薇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她也非常想聽張揚要怎樣來回答。

  張揚微微一笑,兩道笑紋從鼻翼連向嘴角。張揚說,我沒有結婚,目前我還是覺得工作重要。從我踏進學校大門的第一天,我認為我要把書讀好;當我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我又覺得我要把工作做好,做到完美。現在,雖然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但我覺得還有很多理想沒有實現,還不能為家庭分心,我不能確定我能把家庭照顧好,所以我選擇不結婚。

  宋良信滿意地笑了。女生們發出輕微的嘆息,這麼帥的一個師兄竟然是個工作狂,真沒勁。杜薇薇臉上也悻悻的,顯然不滿意張揚的回答。杜薇薇不喜歡,莫雲喜歡。莫雲覺得張揚的回答更顯出他的個性,他越不近人情,他越完美。

  報告會結束後,同學們紛紛跑上講台索要張揚的地址和聯繫電話,莫雲也拿了筆記本擠到張揚的身邊。張揚說大家不要擠,不要擠。張揚接過一個本子,他拿的第一個本子正好是莫雲的,莫雲的心撲鼕一跳,這一定是他對我的照顧,雖然他現在不看我,但他早看清楚我。

  張揚從襯衣口袋裡拔出一隻金筆,刷刷刷幾下寫好了。金筆像蛇一樣行走,張揚的臉一半在陽光中,一半落在陰影里,像一副雕塑像。莫雲嘆息,他真的很完美。

  莫雲心裡想著張揚,對廖恩喜的話充耳不聞。她臉上帶著一絲笑,手裡拿著遙控器胡亂調著頻道,電視機的聲音已經大得振人耳膜。

  廖恩喜蹲到莫雲跟前說,莫雲,你沒有聽我說話!

  莫雲嚇了一跳,從雲端掉到地上,臉一下漲紅了,她覺得廖恩喜窺見了她的失態,趕緊扔出一句話自衛,廖恩喜,你到底有多高?

  問題提得突然,廖恩喜張了張嘴想把答案吐出來,又覺得不妥,他對這個問題一貫敏感。但他摸不准莫雲的意思,也許只是問一問,沒有壞念頭。廖恩喜最終還是在莫雲的眼裡發現了一絲嘲笑,血一下涌到臉上,甩手站起來咚咚跑到陽台上了。

  莫雲落得耳根清靜,好脾氣地看電視等蔣阿姨。喝了兩杯水的功夫,蔣阿姨回來了。蔣阿姨打開門看見莫雲嚷起來,莫雲啊,怎麼有空過來玩?正好,在我們家吃午飯。恩喜呢,真是的,把客人一個人留在客廳里——

  莫雲看蔣阿姨手上提了七八隻袋子,上前幫她把東西提進廚房。蔣阿姨說,時間不早了,莫雲,你幫我打下手,我們快點把飯做好。

  蔣阿姨淘米,莫雲摘菜。蔣阿姨又問,莫雲,剛才你沒告訴我上我們家來有什麼事?

  莫雲說,我來問廖恩喜要他以前考過的模擬考試題,拿回去參考參考。

  蔣阿姨說,那你找他問去,這裡不用你。

  莫雲說,我已經問過了,等你回來是想蹭一頓飯。

  蔣阿姨說,以後想來就來,我做飯的手藝比你媽強多了。

  莫雲說,昨天我和我媽還說到你呢,我媽一直誇你。

  蔣阿姨說,說我什麼了?

  我媽說她生我的時候,你一直守在她身邊,我剛落地你就抱過我了。

  蔣阿姨說,你媽說得一點沒錯,那會我比自己生孩子還著急呢。你媽生你不容易,差點要剖腹產,折騰了十幾個小時才生下來……

  蔣阿姨絮絮叨叨,和劉日蓮說的八九不離十,莫雲情緒漸漸低落,扔下手中的菜說,蔣阿姨,我差點忘了,我還約了同學去書店,我得趕快去。

  蔣阿姨說,馬上就吃飯了,給你同學打個電話,吃了飯再去。

  莫雲說,不行,我得馬上去。話說完,莫雲生怕蔣阿姨再留她,頭也不回直往客廳,拉開門跑出去,砰地又把門關上。

  蔣阿姨追了兩步,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駐了腳,嘴裡說,這孩子的性子怎麼這麼急。

  莫雲一口氣跑下樓,在樓下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廖恩喜應該還在陽台上站著。她猛地抬頭往上看,果然,廖恩喜正趴著陽台的欄杆看她。莫雲恨恨地盯了廖恩喜一眼,這眼神廖恩喜未必看得清楚,但他知道被發現了,人一下縮進陽台去。莫雲哼地冷笑一聲,罵了一句——變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莫雲要查自己的出生證明。

  莫雲來到人民醫院,找到檔案室。管檔案的是個老頭,長得慈眉善目。莫雲本來心裡有點惴惴的,看到這麼一張臉,心情舒暢不少,甜甜地喊了一聲大伯。

  大伯應了一聲,有什麼事嗎?

  莫雲說,我想查一查我的出生檔案。

  大伯的慈眉豎起來,仔細打量莫雲,查檔案?你幾歲了?

  莫雲的心又往下墜了,過兩個月滿18。

  我們的檔案是不能隨便查的,要有公安部門開的證明才能查,你開了證明嗎?老頭瞪著莫雲說。

  莫雲搖搖頭。

  那可不行,你走吧。老頭手嚮往外揮,做了個驅趕的動作。

  這位大伯光長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長相,其實一點也不友好。莫雲是受不了委屈的,再聯想自己身世不明,自哀自憐,禁不住哭出聲來,兩隻手在眼睛上來回抹。

  老頭急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哭什麼,哭也沒辦法。

  莫雲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學生證遞過去,讓老頭看了,又掏出幾張試卷也讓老頭看了。莫雲說,大伯,我還有兩個多月就要高考了。我以前的學習成績很好,可現在你看,我的成績不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剛剛聽別人說,我的父母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如果弄不明白這個問題,我會繼續失眠,我會考不上大學,我——我還想去死算了。莫雲心一橫,把最後一句狠話說出來,她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

  老頭被莫雲的話嚇了一跳,先前看她年紀小,想把她打發走就算了,沒想到這裡面還有這麼曲折的故事。人心都是肉長的,老頭扯了一張面紙讓莫雲抹眼淚,又遞給莫雲一張白紙說,把你和你父母的名字寫下來。莫雲一聽事情有轉機,趕緊捉起筆把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寫出來遞給老頭。

  以前的檔案全部存在電腦里了,老頭幾分鐘就把資料查出來。上面的內容齊全,除了莫貴劉日蓮的工作單位,莫雲的出生年月日,還有莫雲出生時的體重血型等內容。老頭看了檔案替莫雲先鬆了一口氣說,小姑娘,回家好好睡一覺吧,你是你父母親生的,一點沒錯。以後不要再聽別人的胡話,把自己的前程給耽誤了。

  莫雲聽了結果一點也不高興,又趴到窗戶邊問,大伯,我聽說醫院裡護士有時會把孩子抱錯,把這家的孩子抱到另一家去了,我會不會被抱錯了呢?

  老頭目瞪口呆,喂,姑娘,你到底是想證實你是你父母親生的呢,還是想證實不是他們親生的?

  莫雲被擊中要害,臉比死豬肝還要死紅,不敢再吭一聲,低頭跑離檔案室。

  莫雲在回家的路上碰到石磊和幾位同學。石磊穿著大T恤,沙灘褲,還很燒包地戴了一副綠光閃閃的太陽鏡,看上去像一隻綠頭大蒼蠅。石磊把自行車擋到莫雲跟前說,莫雲,去不去游泳?

  莫雲現在是一點心情都沒有,隨口問了句,到哪去游?

  有同學討好石磊,搶著回答,到石磊他爸的明園飯店去游。

  明園飯店是本市有名的五星級大酒店,石磊的爸爸在明園飯店做副總經理。莫雲早聽說裡面有一個高檔的游泳池,必須是住店的客人或是明園俱樂部的成員才能在裡面游泳。石磊憑他爸爸的特權,時不時帶同學們去玩。

  莫雲看每個同學都背了一個時髦的小包,裡面不用說肯定裝備齊全,泳衣、防水鏡、防曬霜、浴巾、泳帽等是少不了的。莫雲可從來沒有過一件泳衣呢。莫雲說,我不去了,我不會游。

  一個女同學上前拽了莫雲一把說,一塊去吧,我也不會游。

  莫雲腦子亂亂的,沒什麼主張,懶懶地說,我當觀眾,去看你們游吧。

  石磊的爸爸一身西裝革履,特地在泳池的門口等著,見了石磊和同學們臉上堆了笑,笑容和他身上的西裝一樣熨貼。石磊的爸爸掏出名片遞給每個同學說,同學們好,謝謝你們在學校對石磊的幫助,有什么叔叔能幫上忙的就打電話。我已經叫服務員安排好了,你們好好玩吧。

  石磊說謝謝爸爸,驕傲地帶領一群同學湧入泳池。莫雲把名片收好,想這就是別人的爸爸,總能給自己的孩子掙臉面。

  泳池是露天的,有兩個池子,大的深,小的淺,小的主要是給小孩和初學者用的。泳池周圍是樹木花草,樹木給了泳池旁邊的椅子幾片陰涼,莫雲選了一處坐下。一池水清澈見底,在陽光下閃爍著湛藍色的光芒,陽光還把動盪的水紋印到人的臉上,那些水紋像魚鱗,每個人都變成了一條魚。莫雲看見這池水身子莫名其妙地躁熱起來,感覺身上污穢得很,很想下去游一游,涼快涼快。她有點後悔跟石磊他們到這來了,現在她是一條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魚。

  一群少年入水了,在水裡扎猛子,翻跟斗,一池水攪得沸騰起來。兩個女同學把自己發育得很好的胸部埋在水裡,站著的時候弓著背。男同學們不放過她們,游過她們身邊時故意拍打起高高的浪花,讓她們的眼睛吃了水,耳朵吃了水。女同學站起來,用手打浪花奮力反擊,再顧不上護短,白生生的肉在水裡跳動。莫雲看得眼紅,暗自罵了句,不要臉。幾顆水濺到她的臉上,莫雲像被針刺一樣打了個冷戰,她摸了一把臉,發現自己的臉頰熱得像火炭。

  四五對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夫婦推著嬰兒車進入泳池,莫雲的注意力一下被他們吸引過去了。老外在明園飯店這地方出入不奇怪,莫雲奇怪的是嬰兒車裡坐的全是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孩子。一個胖得像麻袋的女老外,撇著兩條胖腿,把小孩從嬰兒車裡抱出來,用極其糯軟的聲音,逗弄孩子,吻孩子的臉,看上去對孩子愛得要命。其他老外也紛紛把小孩子抱出車子,給他們換上小泳衣,做好下水的準備。

  莫雲知道盯著老外看是不禮貌的,但她忍不住,她的眼睛一點也移不開。難道波斯貓會生出小狗仔,大白鵝能生出小花鴨?石磊游上岸,坐到莫雲身邊喊,莫雲,莫雲。連喊了幾聲莫雲扭轉頭。莫雲迫不及待地向石磊發布新聞,石磊,你快看那邊,那些老外帶的孩子和中國小孩長得一樣。

  石磊說,長得像?呵,本來就是中國的小孩。這些老外是沒有孩子或不願要孩子的,他們專門到中國的福利院來收養小孩。

  莫雲說,他們為什麼不收養自己國家的孩子?

  石磊說,我也這樣問過我爸,我爸說人家老外看我們中國的孩子都覺得像天使,特別喜歡。

  這些小孩子真幸福,一下子就變成外國人了。莫雲問,這些老外就收養小娃娃嗎?

  石磊說,那當然了,誰願意收養大孩子,像我們這樣的,還會和他們親嗎?

  天氣越來越熱。南方夏天的熱不僅從天上來,還從濕地上來,兩頭把人夾在中間,像孵蛋一樣捂著。莫雲每天騎自行車上學,隔著太陽帽,太陽照樣能把頭髮烤黃,臉皮燒黑。劉海成天濕漉漉粘在額上,密密麻麻的紅痘痘從額頭冒出來,從下巴冒出來。莫雲每天至少要在鏡子跟前滯留十幾分鐘,面對一張繁星點點的臉,她恨不得把一層臉皮都揭下來。

  劉日蓮到市場上買回新鮮的草藥,像金錢草、雷公根、魚腥草一類祛毒下火的,放在瓦罐里煲湯,讓莫雲當開水帶到學校喝。莫雲嫌味道古怪不願喝。劉日蓮說,喝幾天你臉上那些東西就下去了。這話能說動莫雲,莫雲乖乖把草藥湯裝到瓶子裡帶到學校喝,喝了些日子,臉上的痘子果然少了些。

  莫雲回家和父母沒什麼話說,除了吃飯的時間大家坐到一塊,其他時間她基本上呆在自己的臥室里。莫貴和劉日蓮都當莫雲是在用功。莫雲其實沒有多用功,課本攤在桌上,筆拿在手裡,她腦子想的是其他事情,不想事的時候就想上床睡覺,反正她一點也不願意碰課本和複習資料。

  第二次模擬考成績又出來了,莫雲的成績仍然沒上本科線。宋良信又一個一個同學找來談話,話語和第一次一樣語重心長,只是莫雲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莫雲認為她的前途早成定局,這麼個破結局她為什麼還要受苦呢?晚上的自習莫雲都計劃不去了。莫雲去跟宋良信請假說,我媽媽病了,我爸爸要上夜班,我要留在家裡照顧媽媽。

  宋良信說,學習是最重要的,但你媽媽——也是重要的,好吧,你在家好好自習,學習主要是靠自覺,不要把功課耽誤了。

  晚上,莫雲按照平時上晚自習的時間離開家。頭幾天,她逛了南湖公園、朝陽花園、新華書店、中山路大排檔。這些地方逛一次就夠了,走得還怪累人的。莫雲想找一個比較固定的活動場所,她想起藍洋網吧,杜薇薇帶她去過幾次,那倒是一個好去處。

  藍洋網吧在一條比較偏僻的巷子裡。雖然偏僻,來得晚經常沒座。隔著老遠,莫雲看到藍洋網吧前停滿了自行車和摩托車,莫雲暗暗禱告還有空位留著。走到跟前,一個光頭的小帥哥守在門口,莫雲招呼了一聲大洋哥。她聽杜薇薇以前就是這麼叫的。光頭看了莫雲一眼,滿臉疑惑,他沒把莫雲認出來。莫雲說,我是杜薇薇的同學。光頭的表情立刻生動了,笑著說,想起來了,你和小薇來過,好久沒見著小薇了,打電話也找不到她,她都在忙些什麼?

  莫雲說,快高考了,她忙著啃書本唄。

  大洋哥說,你好像挺輕鬆的,還有時間來上網?

  莫雲說,哦,我和她不一樣,我是保送生,不用參加高考,早脫離苦海了。莫雲臉不紅心不跳,一串鬼話像水一樣流出來。

  大洋哥說,不錯,不錯,祝賀你。你進去吧,裡面還有幾個空位。

  莫雲兜里沒幾塊錢,以前杜薇薇帶她來都是免費的。她硬著頭皮說,大洋哥,你能不能給我打個折,我沒帶夠錢。

  大洋哥哈哈笑了,撓撓光頭說,沒問題,小薇的同學我一定優惠,給你打六折,怎麼樣?

  莫雲心裡樂了,連說謝謝,謝謝。

  莫雲進網吧找了一張台坐下,上網先看了一會八卦新聞,再跟幾個網友聊天,一次和幾個人同時開聊,幾乎忙不過來。時間過得很快,滑鼠挪一挪一兩個小時就過了。下自習的時間一到,莫雲準時下線回家。

  白天上課的時候碰到杜薇薇,莫雲怕大洋哥跟她說起自己到網吧上網的事,故意問了一句,小薇,你最近還去藍洋網吧嗎?

  杜薇薇說,早不去了,我爸給我買了電腦,我在家裡上網。

  莫雲說,以前你說過網吧網速快,上網比在家裡過癮。

  杜薇薇把染得紅紅的十根指頭伸出來,亮給莫雲看了一眼說,其實,以前我上網吧是想見大洋哥,現在我懶得去,是不想見他。

  莫雲說,我看人家對你挺好的,每次你去都不收錢。

  杜薇薇說,我知道他對我好,我以前也挺喜歡他的,可現在事情有了變化。

  莫雲說,小薇,你不會鬧早戀吧?好多同學問我你有沒有這回事,我都是打包票說你沒有的哦。

  杜薇薇嘻嘻笑著說,這可說不準,你千萬不要給我打包票。

  其實,上網的時候,莫雲最想做的一件事是給張揚寫信,給張揚說說她的遭遇,她的鬱悶,她相信張揚能理解她的委屈和無奈。張揚給她留的電子信箱地址她早爛熟在胸了,但是,信寫好了她不敢發出去,寫了一封又一封,有一次她甚至點了發送鍵,又手忙腳亂地把整個網頁關閉了。

  他那麼完美,我不要讓他知道我是一個灰姑娘,而不是一個公主,不然,我將來怎麼見他呢?就是這個想法讓莫雲一次次放棄了發信。

  大洋哥雖然給莫雲打了六折,莫雲手頭上的錢還是很快花光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盤算著怎麼跟爸媽要錢,媽媽手上的錢分分摳著用在實處,連像餅乾屑那么小的碎片都很難敲下來,還是跟爸爸要比較好,爸爸有抽菸的習慣,把錢給我了能讓他少抽菸。

  莫雲回到家裡,燈是黑的,屋裡一個人都沒有。這種現象幾乎沒有過,莫雲每次回到家,屋裡的燈總是亮的,爸爸媽媽的耳朵特別靈敏,聽到她扛車子上樓道的聲音會馬上把門打開。莫雲拉亮客廳的燈,看見飯桌上壓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爸媽在人民醫院,媽媽有點不舒服,你不用擔心,早點休息吧。莫雲想這麼晚了還上醫院,媽媽一定是極不舒服了,她一貫是最能挺的,有一次盲腸發炎,硬是挺到穿孔了才上醫院。

  過了12點,爸媽還是沒有回來。莫雲上床躺了一會睡不著,她想這段時間我不上自習跟所有人都說是媽媽病了,現在媽媽果然病了,這不是我咒的是什麼?我的嘴真比烏鴉的還要毒呀。莫雲下床重新穿好衣服,拿了鑰匙出門,下了樓,莫雲挑路燈亮堂的地方走,街角有一個小公園,如果穿過公園走了幾十米就到人民醫院了。在路燈瑩光的映照下,公園裡的樹木反而顯得一種寂靜的陰森,輕薄的白霧讓它們又添幾分慘澹。莫雲停下腳步吸了一口氣,她要積蓄足夠的勇氣才敢穿過這個小公園。聽說有不少人在這一帶被打劫過。或者,她應該繞到大路上,多走兩個街口。莫雲站著猶豫的功夫,附近的灌木叢里傳來說話的聲音,聲音比蚊子叫大不小多少,不過還是把莫雲嚇了一跳,莫雲差一點就拔腿向後跑了。灌木背後平時擺放著好幾張長木凳,夏天的夜裡有人在這乘涼聊天是很正常的事情,省起這點莫雲心神鎮定了些,再聽,那說話的聲音卻是爸爸的。

  莫貴說,日蓮,明天你還是去住院吧,趁早把手術做了,這麼拖,不知道還拖出什麼病來。

  劉日蓮說,你不要再勸我了,莫雲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我再等上一個月,她考完我馬上動手術。

  莫貴說,哎,你這輩子就是操心的命啊,說來說去也怪我不好,你懷莫雲的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你生孩子那天我在外頭跟人打籃球,還騙你說是去加班。你月子也沒做好,現在成天喊腰疼,是累出來的毛病。

  劉日蓮說,說這些有什麼用,十幾年都過去了。其實不就一個腎嗎,聽說不少人還賣腎呢,這說明少一個腎是不影響身體健康的。

  莫貴說,胡說,老天爺讓每個人身上長了兩個,自然每個都有用處,少一個肯定不好,沒準會影響到另外一個腎——

  劉日蓮說,你這人怎麼不會說點好話來安慰安慰人呢?我當然知道少了一個腎不好,我願意讓醫生把它拿掉嗎?不就是因為它壞了嗎?莫貴,這些話我們在這裡說完就完了,回家別提一個字,就跟莫雲說我得的是急性腸炎,吃吃藥就好了,不要讓她有思想負擔,她現在是越來越瘦了……

  灌木叢里的蚊子在莫雲臉上撲來撲去,她沒有揮動手臂去扑打它們。來時嗡嗡喧囂的蚊子,找到甘泉美地後,安靜歡暢地吸吮著,像嬰兒吸吮母親的乳汁。

  今夜,莫雲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法改變,如果執著,就像那種只會朝前爬的甲殼蟲,它們不會拐彎,不迴轉頭,遇上南牆照樣撞上去,所以老是翻跟斗。

  高考試成績下來了,莫雲的分數比本科線高出17多分,被東北一所大學錄取了。莫雲的分數好像是用她身上的肉換來的,比本科線高出17分,她整好瘦了17斤。莫雲沒有特別興奮,好像對這個結果早已料到。好朋友杜薇薇成績雖然不上線,但也如原先設想的讀委培。

  杜薇薇請莫雲到外面吃冰淇淋以示慶祝。杜薇薇點的是店裡最貴的冰淇淋。服務員給每人端上一個小玻璃樽,裡面盛的冰淇淋狀若層迭的白雲,服務員往杯里灑了些彩色巧克力豆,再倒入一杯白色的液體。說是遲那是快,服務員亮出一隻打火機,嘩地把液體點燃,一股白霧,酒香混同焦糖的香味飄起來,白色的冰淇淋頓時四下流溢,露出裡面五色的內容。服務員表演完畢,伸手示意說,請兩位慢用。

  杜薇薇拍拍手說,真漂亮,快嘗一嘗。

  莫雲懶洋洋地拿起小調匙,好像吃膩了這東西。杜薇薇知道莫雲沒這麼好命,要不是跟她在一起,莫雲根本沒有機會見識這麼多新鮮玩意。杜薇薇說,莫雲,考上了大學你還不開心啊?如果我能考出你的成績,我媽該燒高香了。

  莫雲說,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這個成績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別人送給我的。是我辛辛苦苦熬通宵,掉了十幾斤肉得來的,考不上我可能會哭,考上是應該的,我有什麼值得樂的。

  杜薇薇說,你要這樣想誰也拿你沒辦法,無論怎麼樣,這段時間我們兩個要多聚一聚,不然以後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杜薇薇的話觸動了莫雲的難過之處。莫雲當初填志願,只有一個念頭,走得越遠越好,所以她填的全是北方的學校。現在是如她所願了,但她沒有考慮到學費和路費加起來是一個龐大的數字。這些天莫貴和劉日蓮一直拿著她的入學通知書在合計呢。劉日蓮說,還有兩個月的時間,總會有辦法的。莫貴說,莫家出了一個大學生,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

  入口的冰淇淋又香又滑,那滋味是變化的,每一層都不同,有的酸,有的甜,有的是草莓味,有的是咖啡味。莫雲說,小薇,這一個冰淇淋是多少錢啊?

  杜薇薇說,48塊。

  莫雲說,你真大方,在走之前我做東請你一次。

  杜薇薇說,說定了,我等著吃你的。

  莫雲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找一份暑期的工作。這樣她自己可以掙路費學費。這個想法太好了,她不一定要靠父母的。

  和杜薇薇分手之後,莫雲往石磊家打了一個電話。石磊的爸爸在明園飯店當領導,給她安排一個臨時的工作應該是不難的。接電話的是石磊的媽媽,石媽媽說石磊前兩天和幾個同學到西藏旅遊去了。莫雲找出石磊爸爸的名片,直接給石爸爸打電話。莫雲說,石叔叔你好,我是石磊的同學莫雲。石爸爸接電話彬彬有禮,說你好,莫雲同學你好。聽石磊爸爸的聲音,莫雲就想起他西裝革履的斯文樣。

  莫雲跟石爸爸說明自己想要找一份暑期工,要他幫忙。石爸爸說,莫雲同學,這有點難辦,我們酒店的員工都要培訓三個月以上,等培訓好你也開學了。再說了,你們高考完了應該好好輕鬆輕鬆,辛苦這麼長一段時間,出去玩玩嘛,石磊就旅遊去了,以後你們有的是工作的機會。

  通完話,莫雲對著已經掛上的話筒說,石經理,如果你不是經理,你不找關係,石磊能上大學嗎?他離本科線還差三分呢。如果上不了大學,他該苦著臉等復讀吧,哪還有心情去旅遊,還到那個天遠地遠的西藏……

  石磊爸爸那沒戲了,莫雲就到街上去找,她想滿大街都有招工的,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工作。沒想到工作還真不好找,平時看到東一個西一個貼著的招人啟事好像都被人撕去了,剩下的都是她幹不了或不想乾的。莫雲最希望能到一家乾淨漂亮的咖啡廳工作。那些地方她從來沒有進去過,如果在裡面當了服務員,她每天可以進進出,聞著濃郁的咖啡香,欣賞鋼琴演奏,享受極冷極冷的空調。

  終於給莫雲找到了一家咖啡廳。面試後對方說要培訓一個星期,要莫雲交300元押金,還要莫雲去辦健康證,上崗證等。莫雲說,我沒有錢,可不可以以後從我的薪水裡扣?對方說,不行。莫雲說,我很喜歡在你們這裡工作,你們能不能通融通融。對方說,這是規章制度,我們是品牌店。

  莫雲告別了品牌店,找到一家在大馬路邊賣早點和夜宵的攤子,這家大排檔不用押金,不用培訓,只要求莫雲早上四點起床,干四個小時,晚上從八點開始再干四個小時。莫雲堅持上了兩天班,第三天咬牙爬起來迷迷糊糊趕到攤上已經六點多了,人家遞過來30塊錢,讓她讓以後不要再來了。莫雲有了人生第一次被炒魷魚的經歷。

  莫雲另外找到一份發傳單的工作。工作性質簡單,就是到大街上,見人就發宣傳單。傳單上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售樓GG,報酬是每天15元,莫雲覺得這還挺合算的,她只管把傳單發出去,不用管房地產公司有沒有效益。當然了,傳單上有編號,如果到時有人拿著莫雲發的傳單來買房子,莫雲另外有一筆提成。莫雲認為這種提成她能拿到的機會是零。

  發了幾天傳單,莫雲兜里揣了幾十塊錢,她覺得有點底氣了,回家問劉日蓮,媽,你什麼時候去動手術?

  劉日蓮瞪了莫貴一眼,以為是莫貴走漏了風聲。劉日蓮說,媽沒什麼大問題,別聽你爸胡說八道。

  莫雲說,你趕快去動手術吧,你要不去動手術,我就不去上學了,我說到做到。

  莫貴說,日蓮,反正孩子已經考上了,你就放心去動手術吧,學費我們再想辦法。

  劉日蓮終於被莫貴和莫雲送進醫院準備手術。

  莫雲繼續站在便民超市的門口發傳單,她戴了一頂太陽帽,把帽沿壓得低低的。這地方一天成千上萬的人出入,不用換地方就能把厚厚幾疊傳單發完。莫雲幾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同事從不到便民超市這種地方來分發傳單,他們到銀行附近,一些氣派的大廈跟前候著,他們認為那些地方出來的人才是真正有潛力買房的人。莫雲聽說,這幾個人是領過別人買房提成的,所以房地產公司請他們給所有發傳單的人員做過經驗報告。莫雲沒有這麼遠大的理想,她就站在便民超市的門口往人的手裡塞傳單。有人不願接,臉上露出防虎狼之色,莫雲也不管,手一揚,像擲飛機一樣往人菜籃子、車籃子裡扔。

  莫雲——莫雲,聽到喊聲莫雲驚訝地回頭看,幾位班上的同學,手裡提了大小的塑料口袋,好像剛從超市里買了東西出來。

  莫雲懷抱著一疊傳單,臉色訕紅,還有一點倉皇,像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被捉了現場,好在頭上的太陽帽替她遮擋了半邊臉。

  田小樂說,我老遠就看出是你,黃艷硬說不是。

  黃艷說,我是覺得奇怪,誰想到莫雲會跑這地方來發傳單呢,我打死也想不到呀。

  李書琴說,莫雲,你搞社會實踐還是勤工儉學呀?

  莫雲硬著頭皮,挺直身子說,本人已滿18歲了,打算自己掙路費上學。

  李書琴說,有志氣,你一天能掙多少呀?

  莫雲說,15塊,另外還有提成。

  黃艷說,哪還行,看來我也該找點事做了,一天到晚在家睡覺,睡得臉都圓了一圈。

  田小樂說,得了吧,你連幫你媽洗個碗都戴手套,能吃什麼苦呀——

  黃艷拍了田小樂的肩頭一把,嗲嗲地叫喚,你揭我的短,牛排大餐沒你的份了。

  田小樂說,呵,說好的事你可不能反悔……

  莫雲想儘快中止這種沒意義的聊天,她打足十二分的精神,臉上洋溢著十二分的熱情,向迎面走來的人迎上去,阿姨,給你一份資料。叔叔,請看看這份資料,謝謝您。奶奶,拿一份資料回家看吧,您好走……

  田小樂扯了扯黃艷和李書琴說,走吧,走吧,我們快走吧,不要影響莫雲了。

  三個人一起揮手跟莫雲說再見。

  莫雲也揮起一份傳單說再見。

  等三個同學的影子消失在街尾,莫雲馬上縮到牆邊去。真倒霉,明天全班的同學都要知道我在大街上發傳單了,好在畢業了,誰管誰呢,不過碰上熟人還是夠難為情的。莫雲呆在牆角邊胡思亂想,慢慢蹲到地上。蹲著蹲著她又看到一個熟人,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人,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莫貴推著一輛裝滿東西的購物車從超市出口出來,正朝莫雲的方向走來。

  爸爸怎麼會買這麼多的東西?替人做好事?莫雲不願意讓爸爸知道自己在這發傳單,把頭壓得更低了。等莫雲再把頭抬起來的時候,莫貴不見了。莫雲腦袋轉了幾個圈,才看到莫貴已經進了停車場,站在一輛車後面,正把一袋袋東西放進車後箱。莫雲更奇怪了,她忍不住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

  莫貴把東西放完,衝著一個方向打了個手勢。莫雲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一手撐著傘,一手抓了一瓶飲料,慢悠悠朝莫貴走去。女人走到莫貴身邊把飲料遞給莫貴,莫貴接過來打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莫貴一邊喝一邊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女人把自己的裙角一撩,打開旁邊另一扇車門也鑽進車裡去了。

  爸爸還會開小車?這倒是莫雲聞所未聞的。從女人遞飲料給莫貴的動作,從莫貴鑽進車子的熟練勁頭,莫雲感覺有一件大事發生了。

  晚上回家吃飯莫雲特別注意觀察莫貴。莫貴的身上確實有了變化:吃飯吃得少了,速度放慢了,以前一餐能吃三碗飯,現在只吃一碗,也不像過去那樣把湯湯水水和入飯里,三下五除二刨完一碗飯。現在他吃飯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務,菜象徵性地夾上一夾,飯一小撮一小撮地放進嘴裡;身上的白T恤是新買的,以前沒見他穿過,兩腋窩處保持著雪白;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身上還有一股香皂味;從露在皮鞋外頭的那一截襪子看,襪子也是雪白的,看上去不像有臭腳味。

  莫雲很慚愧,要不是白天看到莫貴和一個女的在一塊,她是看不出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的。

  吃完飯,莫貴把劉日蓮的飯菜裝到飯盒裡說,莫雲,你給你媽把飯送去吧。

  劉日蓮的手術已經動完,現在住院觀察。

  莫雲應了聲,提起飯盒給母親送飯。等媽媽吃完飯,又陪媽媽聊了一會天,莫雲從醫院回家了。在路上莫雲想,爸爸肯定不在家裡。現在不用上學了,我睡得死,爸爸晚上回來,早上出去的聲音我通通聽不到。媽媽不在家,我可要替她看好這個家。

  回到家裡,和莫雲判斷的一樣,莫貴不在家。莫雲看小說看到半夜也沒聽到莫貴進屋的聲音。睡前莫雲給鬧鐘定了時。凌晨三點左右,鬧鐘把莫雲叫醒,莫雲迷迷糊糊爬起來打開門,客廳是黑的,床鋪是空的,爸爸壓根沒有回來。

  莫雲打了幾個呵欠,閉眼盤腿坐到爸爸媽媽的床上,不用動腦子睜眼睛她也知道爸爸是有情人了。情人這個詞早莫雲早熟悉了,電視上有,雜誌上有,同學們平時也議論這些話題。有一次宋良信逮住杜薇薇批了一頓,批評她不應該帶言情小說到學校來看,不但影響自己的學習,還帶壞了其他同學。杜薇薇很不高興,找莫雲訴苦,咬牙切齒地發咒,讓宋良信有一個情人就好了,他就沒有時間管我們了。

  莫雲嚇了一跳說,小薇,你腦子裡真是藏污納垢,虧你想得出這麼個治人的方法。

  杜薇薇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說,美死他了,沒準他正盼著呢。

  莫雲忍不住在杜薇薇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杜薇薇哇得叫起來,捂住腦袋說,莫雲,你想敲破我腦袋啊!

  第二天莫貴又讓莫雲去給劉日蓮送飯。莫雲說,我有同學過生日,你給媽媽送飯吧,晚一點我再去看她。

  莫貴只好提著飯盒上醫院。莫雲跟著莫貴的屁股也上醫院,她到醫院的門口停下來,找了一根粗大的欄杆靠著等。她估計得沒錯,莫貴很快從醫院出來了。

  莫貴出了醫院步子明顯加快,走兩步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招手攔了一輛的士。這一點莫雲也估計到了,莫雲兜里還有幾張票子,那是她發傳單的工資。她伸手也攔了一輛的士。莫雲跳上的士,跟司機說,叔叔,請跟上前面的車子。司機回頭看了莫雲一眼,眼神怪異。莫雲又說,我爸爸在前面的車上,他忘拿鑰匙了。莫雲故意把兜里的鑰匙弄出響聲。

  莫雲坐的的士咬著莫貴坐的的士。莫貴的車子在步行街的南面入口處停了下來。莫雲見莫貴的車子停了,趕緊也讓司機把車子停了。莫雲把錢遞給司機,她沒有馬上下車,等莫貴走進步行街她才打開車門下車。走了好幾步她仍能感覺到的士司機的眼睛在背後戳著她的脊梁骨。

  步行街的夜市特別熱鬧,賣衣服、鞋帽、小電器等日用百貨的鋪面有上百家。莫貴走了半條街,終於拐進一間鋪子。鋪子的斜對面是一家鞋鋪,莫雲快走幾步迂進鞋鋪。從鞋鋪朝對面看,莫貴進的是一家電器行,一個女人坐在裡面,莫貴進去跟女人打了招呼。莫雲看不清女人的長相,她感覺應該是那天在便民超市見到的那個。

  幾個顧客在裡面挑東西,莫貴扛了一張椅子爬到貨架上,把一隻電風扇遞給一個顧客。顧客檢查了一會掏錢把電風扇提走了。莫貴把錢交到女人的手裡,女人數了數抽出一張遞給莫貴。莫貴匆匆出了門。莫雲探頭看,莫貴走進左邊一家快餐店。過不了一會莫貴提著兩盒飯回來了。女人支起一張小桌子,莫貴把飯盒放到桌上,兩人面對面坐下來開始吃飯。

  這是莫貴的第二頓晚飯,難怪他在家裡幾乎不吃什麼東西,把肚子留到這來吃。女人從自己的飯盒裡挾了塊東西放到莫貴的飯盒裡,莫貴又從自己的碗裡挾了塊東西放進女人的嘴裡。莫雲看得眉頭皺起來,噁心死了,爸爸竟然會做這麼噁心曖昧動作,他從來沒給媽媽夾過菜,媽媽真是太可憐了!奇怪了,還有人會看上一個送報紙,滿身酸臭的男人!這個女人也夠噁心的,別人有老婆了,還往上湊。

  從步行街回來莫雲直接到醫院去看媽媽,她想把看到的全都告訴媽媽。劉日蓮見到莫雲總是很高興,拉著莫雲的手說,讓你爸再跟醫生說說,讓我早點出院,我感覺沒有什麼問題了。現在成天躺著打吊針,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麼藥水,一天幾百元,這錢用得跟流水一樣……

  莫雲每天來看劉日蓮,劉日蓮都說同樣的話,莫雲更覺得媽媽可憐了,病成這樣還要顧念這個家。她想把爸爸的事情說出來,可面對一張慘白的臉,話都堵在心口裡頭吐不出來了。莫雲想還是等媽媽出院了再說吧。

  在劉日蓮的堅持下,醫生同意劉日蓮出院了,但建議她先不要急著上班,要在家靜養一段時間。莫雲想媽媽回來了,晚上爸爸不方便出去了。但莫貴還是找了很多藉口溜出去,只不過不在外邊過夜了。

  莫貴配了一個手機,手機動不動嗡啊的叫上一聲。嗡啊一聲後,莫貴就摁上面的按鍵讀信息。讀信息的時候莫貴是面無表情的,好像他看的是一條天氣預報的信息。莫雲猜信息是那個女人發來的。莫貴粗粗的手指頭敏捷地操縱著按鍵,嗡啊一聲又把一個簡訊息復回去了。雖然莫雲越來越看不起莫貴,但越來越佩服他的膽子,他真是色膽包天,在自己的老婆和女兒的眼皮底下跟人談情說愛。

  等莫貴出了門,莫雲開始給劉日蓮敲小邊鼓,媽,爸每天晚上吃了飯都去哪呀,神神秘秘的。

  劉日蓮說,你爸找了一個替人看攤的活,挺不錯的,能掙不少錢呢。你爸這段時間很辛苦,你放假了沒事多幫他做點家務事,媽身體不好……

  莫雲啞了聲。媽媽呀媽媽,你太無知了,你太缺乏女人應有的敏感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爸爸打的是看攤的羊頭,賣的是會情人的狗肉。作為你們的女兒,我是不會看你們一個受蒙蔽,一個走向深淵的……

  夜深了,步行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一間間鋪子先後關了門,每扇門一合上,路上的燈光就暗了一分。

  莫雲等在出口處,等到路燈都蔫黃了,女人和莫貴終於一前一後走出來。莫貴雙手叉腰站到馬路邊上,女人一拐不見了。過了一會,女人開了一輛車子出來,莫貴打開車門坐上去。女人一踩油門,車子呼地開出去。

  莫雲跺了跺腳,她忘了這女人是有車子的,她咬咬牙邁開腿追上去。

  路上行人不多,車子的速度漸漸加快。人行道上有不少阻礙,莫雲乾脆跳到馬路上,在車道上跑。開車的女人看到有人追車尾,感到很奇怪,對莫貴說,後面好像有人追我們的車。

  莫貴回頭看,看了兩三次,當一輛與他們對開車子的車燈打到莫雲臉上時,莫貴看清楚了,是莫雲,他的女兒。莫貴臉一下繃緊了,轉身趴到後窗上看。

  女人說,好像是個小女孩。

  又一輛對開的車給了莫雲一個響亮的喇叭。莫貴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聲,停。

  女人嚇了一跳,猛踩剎車把車停到路邊。怎麼了,你認得這女孩?

  莫貴說,是我女兒。

  女人說,你的女兒?不要管她,我們走,你能跟她說什麼?

  莫貴說,不行,她這樣會被車撞到的。莫貴打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

  莫雲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彎腰捂著肚子看莫貴。

  莫貴說,這麼晚了,你不在家出來幹什麼?

  莫雲目視前方,傲然地說,車上那個女人是你情人嗎?

  莫貴上前拽著莫雲的胳膊說,小孩子,不要亂說話,走,我們回家。莫貴伸手攔了一輛的士,又招手示意讓女的先走。莫雲掙脫莫貴的手,跑上前幾步拉開車門,她看清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竟然很老,起碼50歲,臉上雖然上了濃妝,但遮不住浮腫的眼泡,松垂的皮膚。女人看到莫雲吃了一驚,趕快伸手把車門拉上,踩了油門把開走了。

  莫雲指著車屁股罵,噁心,老太婆。

  莫貴上前扯著莫雲的衣服說,走,我們回家。

  莫雲甩開手說,混蛋!

  莫貴說,好,我來跟你講講道理。你以為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對吧?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告訴你,都是為了你。你知道我給這個女人打工能掙多少嗎?我一個月可以掙5000,我只要做兩個月,你的學費路費就出來了。聽到了嗎,爸爸只打算做兩個月。

  莫雲說,我不要你的臭錢,你是一個混蛋。

  杜薇薇來找莫雲的時候,莫雲正躺在床上想離家出走的事情——買一張火車票隨便到一個地方打工,再也不回來了。最多,每年春節前給莫貴和劉日蓮寄上一點錢。聽說四川和北京都有佛學院,要不當尼姑去吧,那地方應該不收學費的。只不過當了尼姑以後就不能想張揚了,張揚現在在幹什麼呢……

  杜薇薇在門外喊了好幾聲,莫雲慢悠悠地出來開門。屋裡亂七八糟的,莫雲正考慮讓不讓杜薇薇進屋,杜薇薇已經把莫雲從門裡拽下樓。杜薇薇把莫雲拉到樓後的垃圾堆跟前,那裡臭哄哄的,除了蒼蠅誰也不愛這地方。杜薇薇滿臉凝重,確定周圍沒人聽到她們說話了,壓低嗓子說,莫雲,你一定要幫我一個忙,不然我死定了。

  莫雲捂著鼻子等杜薇薇往下說,她不相信杜薇薇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杜薇薇說,我懷孕了。

  莫雲嚇得叫了起來,鼻子顧不上捂了,懷孕?你開玩笑吧。莫雲的視線聚集到杜薇薇的肚子上,好像風平浪靜。

  杜薇薇說,真的,你看我的樣子像說笑嗎?我都快急死了。我買了試條來驗,驗了幾次結果都是陽性。

  莫雲說,哪怎麼辦,你跟你媽媽說了嗎?

  杜薇薇說,不能跟他們說,他們會很生氣的,還會問哪個男的是誰,把事情搞大,到時我再也沒臉見人了。

  莫雲說,你想讓我幹什麼?

  杜薇薇說,我打算到附近的河浦縣把手術做了,你跟我一起去,照顧我。

  莫雲說,可我什麼也不懂。

  杜薇薇說,我已經買了幾本書,我們一起看。等我做完手術後,你給我送飯,幫我洗洗衣服。我還買了紅棗、桂圓一大堆補品呢。

  莫雲說,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杜薇薇說,馬上就走,你跟你父母說和同學一起去旅遊就行了,我已經跟家裡人這樣說了,他們給了我2000元錢。杜薇薇拿出一隻膨脹的錢包。

  莫雲揉了揉衣角說,我媽剛動了手術,我不好意思張口跟家裡要錢。

  杜薇薇說,我有錢,除了這2000元錢,平時的壓歲錢我都存著,我把存摺也帶上。

  莫雲跟劉日蓮說要和同學出去旅遊,劉日蓮說,你也應該出去玩一玩了,要去多久?莫雲說半個月。

  劉日蓮說,這麼長時間,要帶多少錢?

  莫雲說,我們同學一個親戚住在當地,我們吃住都在他親戚家裡,不用花錢。

  劉日蓮從抽屜里掏出一隻皺巴巴的信封,從信封里掏了兩百元遞給莫雲說,買些零食請大家吃,不要光吃別人的。莫雲接過錢點了點頭。

  莫雲和杜薇薇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到達目的地。從街上來往的的士數量上看,這個縣城還比較繁華。杜薇薇一下車就帶莫雲去賓館登記住宿,把行李放好後兩人一起上街,先到百貨商店買了一打內褲和幾大包衛生紙,然後到街上找了一家比較乾淨的餐館,和餐館訂了餐,讓他們從明天開始每天給燉一隻雞。

  第二天莫雲把杜薇薇送到醫院。兩人坐在手術室的門口等叫號,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來往穿梭,莫雲的臉都被他們晃白了,她身子發涼,好像要進去做手術的是她。莫雲拉著杜薇薇的手問,會有危險嗎,你不會死吧?

  杜薇薇故做輕鬆地笑了笑說,不會,不過會很痛,會出很多的血。杜薇薇的笑很難看,每次有人從手術室出來,她的眼皮都跳一跳。

  當護士叫響杜芳(杜薇薇的化名)這個名字時,杜薇薇像烈士那樣挺直腰板站起來,義無返顧地走向刑場。莫雲看著杜薇薇瘦高的背影,眼淚都快下來了。

  半個小時後杜薇薇出來了。莫雲以為杜薇薇應該是被手術車推出來的,沒想到杜薇薇是自己走出來的。杜薇薇看上去和進去前沒有太大的變化,就是臉蛋有些發青。莫雲鐘擺亂晃的心終於平穩下來,她上前攙著杜薇薇的胳膊,兩人出醫院的門上了一輛的士。

  回到賓館,杜薇薇剛躺到床上就趴在床沿邊上哇哇地吐。莫雲手忙腳亂地給杜薇薇倒熱開水,搓搓背,她不知道還能幹什麼,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眼盯著床頭柜上的電話機,只要杜薇薇昏過去她馬上打電話要救護車,再打電話找杜薇薇父母,她緊張得快挺不住了。

  在嘔吐的間隙,杜薇薇哼哼嘰嘰告訴莫雲這是麻藥過後的反應,不用擔心。果然,過了半個多小時,杜薇薇漸漸平靜下來,閉上眼睛睡著了。醒來後,她精神好了很多,嚷著肚子餓了,要吃東西。莫雲突然也覺得肚子空得難受,趕緊提著一隻保溫瓶出門,到訂餐的餐館把燉好的雞和一些飯菜盛回來。杜薇薇的胃口很好,一個人啃了半隻雞,剩下的半隻莫雲吃了。吃飽喝足,桌上一堆殘羹冷炙,兩人的目光撞到一塊,相互對視幾秒鐘,突然哈哈笑起來,笑聲越揚越高,笑到最後竟然有點歇斯底里。這哪裡像兩個妙齡少女的笑聲,根本像兩個剛從死牢里跑出來的犯人劫後餘生的狂喜。

  莫雲心裡一直藏了個問題,等杜薇薇在床上休息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夜裡,房間的燈全滅了,莫雲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朝著小薇的方向,小薇,那個男的,知道你這樣嗎?

  杜薇薇說,不知道。

  莫雲說,不知道?這麼大的事他不知道?

  杜薇薇說,是我不想讓他知道的,他知道了一定會討厭我,再也不理我了。

  莫雲說,你喜歡這樣一個人?

  杜薇薇說,你別問了,跟你說你也不懂。杜薇薇悉悉嗦嗦翻弄被子,把頭轉另一邊去了,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

  半個月後,莫雲和杜薇薇回來了,兩人都胖了。杜薇薇恢復得不錯,雖然嘴角邊上出現了幾條細細的皺紋,不湊到近前也看不出來。下車後,各自拿了各自的行李,杜薇薇說,莫雲,謝謝你。莫雲擺擺手說再見。

  莫雲走了幾步路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是杜薇薇追來了。莫雲立住等杜薇薇。

  杜薇薇追上來嘴巴張了張,欲言又止。

  莫雲笑著說,小薇,怎麼了?

  杜薇薇不敢看莫雲的眼睛,盯著手上的提包說,莫雲,你不會把這事說出去吧?

  莫雲說,當然不會,我們是好朋友。莫雲有些生氣了,聲音高起來。

  杜薇薇抬起頭,緊張地說,對不起,莫雲,對不起,我不是懷疑你,我真的感謝你。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應該有什麼秘密的。其實——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也無所謂,可能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你還記得宋良信請來給我們做過報告的張揚嗎,剛從國外回來,長得像金城武的那個。

  莫雲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莫雲知道自己臉紅了,她剛才仿佛聽到一記響亮的巴掌打在自己臉上,連肉帶血地把掀掉一層麵皮。莫雲的聲音有些發抖,是他,你,你怎麼和他好上的?怎麼可能?

  杜薇薇說,是我主動的,我給他發了好多封郵件約他出來見面,我跟他說我很喜歡他,我理解他,無論我們有什麼我都不會讓他為難,我自己可以應付一切,所以……

  莫雲喊起來,你一定是瘋了——

  杜薇薇手裡的包掉到地上,她抱住莫雲,頭靠到莫雲的肩上,是的,我覺得也是,我是瘋了。記得我喜歡唱的那首《SUPRE STAR》嗎?我沒空理會我,只感受你的感受。你要往哪走,把我靈魂都帶走,它為你著了魔,留著有什麼用…請看見我,讓我有夢可以作。我為你發了瘋,你必須獎勵我。你是意義,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除了愛你,沒有真理。你是火,是我飛蛾的盡頭,沒想過要逃脫,為什麼要逃脫。謝謝你給我一段快樂的夢遊,如果我忘了我,請幫忙記得我……

  杜薇薇趴在莫雲的肩頭唱歌,聽起來不像唱歌像哭訴,唱著唱著,她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為什麼眼淚總抹不干呢?她抬起頭,看見淚眼汪汪的莫雲,原來,這些淚水還有另一個源頭。

  莫雲18歲生日那天,莫貴買了一隻大蛋糕。大蛋糕放在飯桌上,到了晚上,原來盒子是怎樣擺的還是怎樣擺,莫雲沒打開看一眼。她已經一個月不和莫貴說話了,怎麼會吃他買的蛋糕呢?

  劉日蓮不知道父女倆鬧什麼彆扭,滿嘴牢騷,生什麼氣呀,生氣也不要和蛋糕過不去呀,好好一隻蛋糕,這麼熱的天不趕緊吃要發餿的。

  莫雲說,餿了就扔唄,反正留著也沒人吃。

  莫貴不和女兒一般見識,女兒過生日就儘量讓她高興。莫貴說,莫雲,過幾天我們該定機票了,再晚怕訂不到,你是想報到的第一天到校呢還是報到的第二天到?

  莫雲沒搭莫貴的話頭,回自己房裡換了一件裙子,出來對劉日蓮說,媽,我去找同學玩了。

  劉日蓮已經把桌上的蛋糕盒子打開,拿刀子切了一塊說,吃兩塊蛋糕再走。

  莫雲搖搖頭。

  劉日蓮說,要不裝幾塊蛋糕給同學吃?

  莫雲還是搖搖頭,一扭身子飄出門去。莫雲沒什麼地方去,她的老地方是藍洋網吧。昨晚她呆在那,前晚她也呆在那。藍洋網吧的光頭大洋哥已經和她很熟了,有時沒空位,大洋哥會讓她進工作間用他的電腦。

  莫雲上網直接進入搜貝網站。昨天晚上她在上面發布了一個貼子:少女小雲,芳齡18,剛考上大學,欲售初夜權,請有意者參加竟拍。一元錢起拍,價高者得。

  發布這個貼子莫雲的心情複雜,首先她感覺很挫敗。沒幾天就開學了,她斷斷續續給房地產公司發傳單,攢的幾張票子還不夠她用來上網。莫貴這幾天張羅著給她訂飛機票,她覺得她輸給爸爸了,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叫不出什麼名目的戰爭中她輸給爸爸了。她不是看不起他和一個老女人在一起嗎?她不是不想用他掙來的錢嗎?可她能做什麼呢?所以,當在搜貝網上看到別人在推介銷售各種東西的時候,她想,我為什麼不能推銷自己?莫貴你能做到的我一樣能做到。

  她還很羞澀。不足50個字的貼子她敲了半天也敲不完,當敲到「初夜權」這樣的字眼時她的臉甚至紅了。初夜的意義是什麼?她沒有太多概念。18年來,輸灌進她腦子裡的信息顯示,對一個女孩來說那東西很重要,要像愛護生命一樣來愛護。可是,要守到什麼時候,為誰守候呢?也許誰也不把這東西看重了,杜薇薇在乎嗎?張揚在乎嗎?爸爸媽媽在乎嗎?應該都不太在乎。網上就有人說,那只是一層膜而已。起碼,那東西是屬於我的,我不想要就不要了,我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莫雲想。

  當然,把貼子貼到網上莫雲還有一份惡作劇的心情,她留的地址,包括電子信箱地址都是假的。她不會去踐約,但她渴望知道自己的價值,能用錢估量出來的價值,同時,她想看看這個世界的人們是怎樣回應這件事情的。

  莫雲點開網站的手有點發抖,她不知道顯現給她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價錢,會不會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呢?886元,紅色的競拍價跳到莫雲的眼裡。莫雲的心被刺了一下,她閉上眼睛重新睜開,886元。下面有人出售一付二手網球拍被競價到960元。莫雲查了一下,有2694人閱讀過這個貼子,僅僅一天時間,這算是比較高的點擊率了。貼子下面有一大串的回覆——

  小雲,可以把你的照片發過來嗎?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一個醜八怪?

  你真的是處女嗎?沒有人工過吧?

  你為什麼要出賣自己,缺錢?

  我出的價錢已經很公道了,你沒什麼不回帖!

  不要在網上耍人,傻B才會參加竟拍。我估計你是個男的。

  小雲,你是不是想男人想得發瘋了?騷貨!

  ……

  莫雲面紅耳赤地閱讀回貼,有些回貼刻薄得讓她難過,難過得讓她後悔發了貼子。這只是個開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應該學會適應和面對,莫雲自己給自己打氣。她把貼子重新又發布了一次,想也許明天會有更多的人參加競拍吧。

  第三天的最高價是2800。

  第四天這個貼子的內容被當地的晚報作為社會新聞在報紙的顯要位置刊登出來,上面附了民意調查卷,有三個選擇答案:第一,這是社會道德的淪喪;第二,這是個人的生活方式,不應干涉;第三,這是時代的進步。

  莫雲沒有看晚報,她不知道她的貼子已經引起社會反響,更沒有想到這好比是給她的貼子做GG,會有更多人上網看這條消息。

  但是,競拍結果還是不盡人意。第六天競拍價格升到3773元就停滯不前。第七天貼子被刪除,社會輿論打出「保衛貞操」的大旗,發布這條貼子網站被勒令把這條倍受爭議的貼子刪除,並作檢查,保證以後不再發布類似的貼子。

  莫雲一點不知道這個世界因為她的貼子颳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龍捲風,她只關心結果,結果令她很失望。在貼子被刪掉之前她已經不再上網去看結果了,那個僅僅可以買兩張飛機票的價錢把她嘲笑得還不夠嗎?是的,你自己都不在乎的東西,別人又怎麼會在乎呢?隱隱約約躲藏在這個世界的種種艱難不再像過去那樣一點點地透露出來,它們刷地裂開一個大口子。

  莫雲好久沒叫莫貴做爸爸了,所以莫雲叫莫貴爸爸的時候,莫貴用了差不多十秒鐘才反應過來。莫雲說,爸,我們去訂火車票吧,我不坐飛機。

  莫貴說,火車要坐三四天呢,你一個女孩子不方便,我已經把路費準備好了,你不用擔心。

  莫雲說,把我的行李全部託運,我身上就帶一個小包,坐火車沒有任何問題,一路上我還可以長見識呢。

  在莫雲的堅持下莫貴替她買了火車票。票拿到後莫雲開始收拾行李。除了洗漱用具和一些日用品放到隨身帶的小包,莫雲把所有東西打了包讓莫貴拿去託運了。

  莫雲在一個炎熱的中午登上火車。她把頭髮紮成兩條辮子,看上去年紀顯得更小。她的臉在夏天的假期里變白了,是一種瓷白,沒有了少女的紅潤,卻多了一份淑女的氣質。莫雲把隨身帶的包斜挎到肩上,包的夾層里放著一本存摺,莫貴說了,一學期的生活費,包括放假回家的路費都存在上面了。莫雲伸手進包里探了探,她的手指頭碰到方方正正一個小本子。

  莫雲把包抱在懷裡,探頭出車窗,對站在站台上的爸爸媽媽搖手說再見。對站在爸爸媽媽身邊的杜薇薇說,我還欠你一個冰淇淋,放假回來我一定補上,車子開動了,站台上的人漸漸小了,遠了,城市也遠了。重新進入莫雲視線的是大山、綠樹、農田、電線桿。窗外的風土人情不斷在變換,車廂里響起東南西北的方言,用餐的時間有人吃米粉油條,有人吃鹹菜饅頭,有人吃大餅大蔥。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從南方到北方,四個白天三個夜晚。莫雲的腦袋一直朝著窗外,這會是一個能長見識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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