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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2:38
作者: 映川
我桌子上擺了一疊厚厚的劇本,這是我從各個劇組的演員手裡討來的。凡是我參加演出的劇組,我都會向演員討要劇本去複印。有的演員好說話,幫他們倒倒茶對對台詞,就把本子借給我了。不好說話的,翻一個白眼說,怎麼,你想替我演呀?
平日我在外面演戲,看人演戲,回到自己屋裡,我會照著那些本子重新演上一場。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沒演過主角,但在家裡我自導自演,什麼樣的主角我都可以演。為了看到自己表演的樣子,我在小客廳的四周裝上了大塊的鏡子。張好最惱這個,他現在和我一塊合租房。他說每次進門總嚇一跳,好像房子裡有好幾個人虎視眈眈地候著他。
眼下我剛參加一個電影劇組,要拍的電影叫《紅莓花兒》,講述兩個家族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我被派了一個不太光彩的角色——司機阿強。阿強最重要的一齣戲是強姦主人家小姐的戲。他偷看小姐洗澡起色心,把小姐強姦了。這角色也是我纏著導演纏來的。阿強前後出場的時間加起來至少有8分種,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物。演這個角色我的名字可以正式出現在演員表上了。
我早早把《紅莓花兒》的本子弄回家裡。我從片子的開頭開始演,演了老爺演小姐,演了流氓演紳士。每個人的台詞,動作,清清楚楚在我的腦子裡。
晚上我匆匆扒了一碗飯,就開始排練。我把衛生間的水籠頭打開,底下放了一隻盆,水打進盆里嘩嘩地響。我跑出門外,趴著門縫往裡瞧。水嘩嘩地流,我(阿強)看著小姐洗澡,眼睛恨不得將門縫再撐大一點,我(阿強)撞開門撲上去,一陣廝打後,我得償所願。我(此時又變作小姐了)縮起肩膀,叉開腿坐在地上嚶嚶地哭……
張好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撞開衛生間的門,一隻手急急地解開褲襠拉鏈,猛地看到我衣衫不整地趴在衛生間地上哭,他打了個尿顫,虛弱地說,齊發,快挪地方。
我剛爬起來,張好就刷刷地對著馬桶尿開了。大珠小珠落玉盤,張好眉頭漸漸舒展,側頭問我,哥們,你怎麼在這地方也演上了?
我靠著牆說,劇情需要。
張好對我這副樣子早見怪不怪了。這段時間他處了一個女朋友,戲少接了,整天在外邊談戀愛,夜不歸宿。
等張好清理下水道利索了,我扯住他說,張好,你回來得正好,跟我配配戲,你看強姦的時候我應該怎樣做更到位,這方面你比我有經驗。
張好啐了我一口說,齊發,你發痴了,老子又沒強姦過人,怎麼知道?
我說,我就不相信你心裏面沒有強姦過女人,心裡強姦過也算數,你就當一回導演吧。
張好哈哈大笑說,老子確實在心裡頭強姦過女人,還不止一次,來,我看看能不能幫你這個忙,教你一回……
《紅莓花兒》男主角的扮演者請的是位香港明星,架子大得出奇。他和演對手的演員在開拍之前從來沒對過戲,一上來就演,台詞經常說錯不說,演得也生硬。導演有幾場戲不滿意,要求重拍,香港明星就給臉色看,動不動就說要休息,人一躲進休息室里半天不出來。
有幾場戲,導演反反覆覆地拍,把自己也弄煩了,看得過去的閉著眼都讓過了。
我一直跟著劇組走,白天看,晚上看,拍的戲我一場不落地蹲在一邊看。一個前來採訪的記者還把我當作場記了。
我跟在導演屁股後頭,比導演還操心。有一齣戲,男主人公聽到仇家病死的死訊後,用手擊桌,大喊一聲好,然後爽心地哈哈大笑。這做派和我自己在家裡排演有很大出入。表面上看他演得沒錯,但根據劇情男主人公一直處心積慮地要親手手刃仇家,現在仇家突然病死,他不可能這麼輕鬆地笑起來,因為這一來他十年的努力都枉費了。
導演沒有叫停的意思,這場戲眼見著就要過了。我急了,跳起來,大叫一聲停!這一聲「停」吼出來,萬籟寂靜,我的汗嚇得像長了毛一般,從千百個毛孔里冒出來。
所有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扭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導演最早找出我來,我成天在他眼前轉來轉去,他把我的臉都看膩了。導演鼓著大眼泡的小眼睛盯牢我。我艱難地邁開腿,上前一步說,導演,男主角不應該笑,他應該憤怒,應該沮喪。
導演說,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要不你來試試。
我的聲音低了,但還嘟囔著,男主角的情緒就是歪了。
導演的面子過不去了,扔下手裡喊話的話筒說,你小子真他媽的煩人,滾一邊去。
眾目睽睽,我的臉皮像被揭了一層,都燒疼了,如果眼前有口井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坐在導演旁邊的一個人回頭看了我一眼,站起來湊到導演耳邊說了兩句話。導演拿起話筒衝著香港明星喊,重來一遍,大家把情緒調整調整。
我噓出一口氣,想一定是剛才那個人對導演說的話起了作用。什麼人有這麼大的能量?我好奇地伸長脖子打量,這人戴了太陽帽太陽鏡,頭髮很短,手上叼著一枝煙,要不是身上穿著花襯衣我還以為是個男的。
很快拍到我的戲份了。
我撅著屁股趴在門縫上,我看到坐在木桶邊赤裸的小姐的身體像一尊白玉雕像,她的手撩起一把水,澆到她光潔的頸脖上,水流順著身體往流下。我願意做那流水,我的手發抖,我的臉泛起紅暈,我的背開始彎了,我快要窒息了,我撞開門撲上去……
導演喊停,我的戲拍完了。
但是,我突然想起剛才整個過程里我的嘴巴是緊閉著的,要表現一個情慾高漲,橫起心做壞事的人,嘴巴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我對導演說,導演,剛才我表現還不是很好,能不能重拍,你注意拍我的嘴……
導演還沒說話,扮演小姐的演員叫陳小荷的說話了,她一開腔先是一聲尖叫,大夥的目光一下被她吸引過去。她身上裹了一張毛巾,大聲嚷道,拍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重來,你是不是還想占我的便宜啊?剛才把人家抱得那麼緊,真討厭。
我一口氣堵著,話說不順暢了。我說,胡說,我——我沒有——沒有想要占你的便宜,剛才那場戲我沒有演好,你也沒有演好,你洗澡時的表情一點也不自然,好像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你洗澡似的——
流氓!陳小荷衝上來揮手在我臉上印了一巴掌。
旁邊的不少人喝起彩來說,打得好。有的還說,這付德行還以為自己是大明星呀。我轉臉尋找導演,導演正從荷包里掏出一枝煙,叼到嘴上,他好像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事情。像我這樣一個叫不上名的小小配角有誰會同情呢?我捂著熱辣辣的臉,眼淚像兩條鑽出泥的蚯蚓,透過我的指縫,痒痒涼涼地掛到臉上。
這麼些年,我第一次為演戲流了淚。我轉身離開鬧哄哄的片場,這是一個混亂的地方,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全身心地投入,所以他們看我像傻子。
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身後說,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
我回過頭,是個戴著太陽帽太陽鏡的女人,剛才就是她坐在導演的旁邊。女人嘴唇往兩邊撇開,對我的哭相不屑一顧。她從小皮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小伙子,有空給我電話,我們可以坐下來聊一聊。
我看名片上寫著駱芳,喜悅演藝公司董事長。我舔幹流到唇邊的淚,難道我要走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