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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1:25 作者: 映川

  我從床上爬起來,肚子就一直不客氣地叫喚,一點不給我留點面子。張聚德把我扶到飯桌旁,給我找碗盛粥。我偷偷打量屋子,這屋子和我離開時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好像只有牆上的掛曆是新的。掛曆上寫著2004年2月23日,我已經有九年沒有跨進這個門了。

  九年前我和張聚德打了一場官司,父子關係從此破裂。官司是由八畝菜地引發的。我母親在我20歲那年得了癌症,她在臨死前把屬於她的八畝菜地轉到我的名下。這八畝地是外公留給母親的,外公是城市的邊緣人——菜農,長期在城市的邊緣種菜賣菜。母親原來跟外公一塊種地,後來招工進了毛巾廠。母親親口告訴我,她不怕得罪父親把菜地留給我的原因有二:一是她死後張聚德遲早是要再結婚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二,菜地留給我,她的孫子會有新鮮的果菜吃,更不怕沒有飯吃。

  那時候八畝菜地還沒有看出價值,後來,隨著城市向周邊擴張,八畝地成了寶。我還是一個在校的大學生時,張聚德擅自做主把地賣了,儘管張聚德說他這麼做是因為我太年輕,和生意人打交道容易吃虧,我還是運用法律的武器奪得自主權。在法庭上,法官宣布最後判決的時候,張聚德的臉轉向我,我看到了一張破敗的臉,那種臉色和母親彌留之際的臉色一模一樣。當天,我拿了八畝地的地契,倉皇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

  張聚德的稀飯端上來了。我問,有誰來過嗎?我問的是盧蘭。她早該知道我沒訂車子的事,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失望。無論是哪一種情緒,我都別指望她原諒我了。我這麼一睡,倒是一了百了。

  果然,張聚德沒有提起盧蘭的名字。他說,年前幾天你們單位有人來過,送了水果還有你的年終獎。張聚德進了裡屋,手上拿著一隻信封出來。他將信封遞到我手上。

  我掂了掂信封,重量沒有想像的豐厚,我睡得不是時候,在年關的檻上,公司肯定會在年終獎上剋扣斤兩。信封口子是封住的,我刷地撕開,一疊新嶄嶄的人民幣露出頭來。我剛想點一點,突然想到張聚德就站在旁邊看著,胡亂把信封一折塞進褲兜里。

  

  喝了兩碗白稀飯,倒空幾十天的胃像一隻大米桶投進兩把米,越發感覺空空落落。我還要再添。張聚德上前來把我手中的碗摁住說,打住了,肚子空了這麼長時間,要慢慢適應。就好比一個人一輩子沒吃過肉,你突然讓他一頓消滅一盆扣肉,他的肚子肯定吃不消;像我,一輩子沒見過幾張票子,你要用錢來砸我,我準會瘋……

  我啪地把碗擱下了,我不愛聽這種嘮叨,張聚德話中提到的一個錢字,特別刺激我的耳朵,這不是暗示我要給他錢嗎?他遲早會往這上面扯的,我早該料到了。這間屋子我沒法多呆。在五斗櫥上頭找了一支原子筆和一張紙,給張聚德寫欠條:張聚德照顧我27天,按一天30元的酬勞支付,我共欠張聚德1110元,將於30日內付清,特立此據。

  我兜里有錢,本可以立即兌現,可我想讓它們在我身上多呆一會,同時照顧張聚德的面子,直接把錢遞給他,讓他太難堪了。

  30元一天張聚德該偷偷樂了,我不吃不喝也不拉,太容易照看了。這比他守毛巾廠的大門,每天一大堆芝麻蒜皮的事,就幾百塊錢強多了。我把欠條遞給張聚德。張聚德接過來看了,嘴角立即露出我最討厭看到的似笑非笑的怪模樣,他說,老子照顧兒子天經地義,不用收錢。張聚德的話中有話,他是在藉機諷刺我,諷刺我從來沒有照看過他,不孝順。我不接招,說我走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呢。

  舉步跨出門檻,我腳上碰到一個東西,那東西骨碌碌地滾到屋角,我眼角瞥見是只木陀螺,暗紅色的木陀螺。我俯身拾起來,正是那隻陀螺,我小時候惟一的一件玩具,柄子上刻著我的小名——釘子。張聚德的聲音從後來傳過來說,我前些天從櫥櫃裡翻出來的,等你有了孩子還可以派上用場。我現在老了,沒有這手藝了。這隻陀螺是張聚德幫我做的,用的是上好的鐵木。年青時他常到越南邊境上去銷售廠里的貨,一次他從當地帶回來一塊木頭,沉得像鐵。大概花了一個月時間他用這塊木頭把陀螺刻出來了。為了讓陀螺轉得久,穩,據張聚德自己說,他多次潛進文工團去看舞蹈演員跳舞,開啟靈感。張聚德設計出來的陀螺確實和別人設計的有些不同,陀螺頭與柄的接洽處多了兩根細小的支撐,轉起來像一個人的兩隻手搭長腿上。不知是不是這兩根東西起作用,我的陀螺只要輕輕一打繩就轉個不停,成為方圓百里有名的陀螺王,也使我在學校里贏得了在學習上贏不到的威信。

  我把陀螺撂地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到路邊打了一輛的士。車來車往的,喇叭聲,飛揚的塵土,人流,人流中的美女,這才是我的生活,我怎麼會在床上躺了20幾天呢?浪費,浪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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