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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57 作者: 高歌

  由於是一時衝動,沒有事先做功課,當我穿過陝北高原,來到內蒙古阿拉善時傻眼了,滿目的黃沙,一望無際的黃沙。這是阿拉善,但這是草原嗎?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底下黃沙跑,空中沒有鳥,地上也看不到村莊。寶力德軍馬場在哪兒呢?翻過黃土高原,地勢變得平坦開闊起來,大概是土地遼闊人煙稀少的緣故,路修得十分寬闊,我是依照路標的指引到這裡的。寶力德軍馬場在寶力德湖邊上,那就先找湖吧。我想問問路,路上沒有行人,所見到的都是飛馳而過的汽車。我只好順路開著車找人家。走了不知多少里路,看到路邊坐一老太太,鮮紅的頭巾包住半張漆黑的臉。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人煙,怎麼會有一個老太太坐在路邊呢?又是上帝的安排?嵯峨山的老者有點仙氣,但這老太太多少有點鬼魅,上帝怎麼派了這麼一個人在這兒等我?

  走近一看,老太太是做生意的。老太太腳前放著一個柳條筐,裡面放著幾條乾屎橛子一樣的深褐色東西。老太太看見我停了車,趕忙提起筐子走到我車前,扒拉著那東西說:看看,多好的肉蓯蓉,買點吧。這是肉蓯蓉?在酒店裡喝過肉蓯蓉煲的湯,那是切成片的,肉蓯蓉竟然是這麼一副尊容?我跟老太太打趣說:你們這兒連根草都不長,還長肉蓯蓉?老太太指著遠處說:那不是一片梭梭林麼?

  我下了車,瞭望著那片黃沙中的梭梭林,問寶力德湖在哪裡。老太太愣怔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湖上,還問在哪裡?」

  我看了看腳下,這是湖?

  「原來就在這裡,現在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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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湖,怎麼會沒了呢?」

  「沙子埋了,草原、村莊都讓沙子埋了,沒了。」

  「這裡原來有一個叫寶力德的軍馬場吧?」

  「有,後來散了,沒草了還不散了?留下來的就剩我們老兩口了,我們原來都在軍馬場工作。」

  「宋北辰,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們老場長,怎麼會不知道呢?」提到宋北辰,老人的話多了起來,破碎零亂,像一群隨風飄落的樹葉。宋北辰的眼睛,是全場最明亮的,宋北辰的馬是全場騎得最好的,比小伙子都騎得好,宋北辰的脾氣是全場最大的。說到宋北辰幹的事,她的話連貫起來:宋北辰有遠見啊,帶領大夥種梭梭林,梭梭林能擋風沙,哦,就是那片,現在越來越小了。你說上面是咋想的,這裡種樹植草都不長,卻要我們墾草種麥子?宋北辰不干,就跟上面對著幹,啊呀呀,「文化大革命」來了,宋北辰就遭罪了,宋北辰死硬死硬的,寧死不屈……啊呀呀,過去的事情全抖摟出來了,啊呀呀,宋北辰在關中平原打仗的時候,跟一個大地主小姐好上了,地主小姐的丈夫是個特務,啊呀呀……啊呀呀……宋北辰被打殘了,拖著一條腿,再也上不了馬了……宋北辰啊,放著草原上本鄉本土的女人不找,喜歡外地女人,人家看跟上他受罪,就跟他離婚了,帶著孩子走了……可憐啊,就一個人光棍到底了……直到宋北辰死,也沒有那娘兒倆的消息……啊呀呀,你不會是他的孩子吧,早該來找爹了……啊呀呀,你看上去有些太年輕啊……那孩子是五三年的……啊呀呀,你咋哭了呢?你是那孩子吧?啊呀呀,不對,那孩子是個男孩。

  我淚如泉湧。

  我懷著緬懷的心情,在已經沒了的寶力德軍馬場徜徉至太陽西下,然後去了宋北辰種的那片梭梭林做告別。梭梭林成灌叢狀,高不過三米,干形扭曲,葉子發乾發灰,林中有乾死的梭梭樹。一個形如枯槁的老人,穿一身破爛的黃軍裝,光著腳,靠在樹上,用嚴厲的疑問眼光看著我走近。這就是老太太的丈夫,以采寄生在梭梭樹氣根上的肉蓯蓉為生。

  老人帶著我走上了一個沙丘,指著遠處說,宋北辰的墳就在那裡,原來有土,是埋在土裡的,後來那墳頭就被黃沙埋沒了。

  那裡是一幅壯美的畫,落日,大漠,長風。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面馬兒跑……

  沒有了草原,沒有了軍馬場,只要宋北辰還在這裡,我母親的靈魂就還在這裡盤旋高歌……

  果戈理說,當歌曲和傳說已經緘默的時候,建築還在說話。我這本書的出版,就是要告訴我的父輩們,不必難過,不必悲傷,當建築消亡之後,銘記還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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