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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05
作者: 高歌
公審大會的陰霾消散後,關中平原迎來了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夏收。學校也放忙假了。這是你奶奶盼望已久的季節,你奶奶帶著小槿早出晚歸,小槿屁股後面兜著一個棉帘子,可以自己坐在地上玩。自從公審大會後,你奶奶不讓小槿離開自己視線半步,仿佛有人四面埋伏要伺機搶她孫女,對這種病態,我沒有辦法救治,也就由著她了。你奶奶不讓我拾麥穗,你奶奶說:你在家做好飯就好了,在大太陽底下曬黑了,北辰回來該怪我了。實際上你奶奶是心裡緊張,怕我曬黑了宋北辰看不上我了。
你奶奶忙著拾麥穗也不會忘記傾聽遠方的聲音,直起腰向遠方瞭望。你奶奶對我說,有幾次她看見宋北辰回來了,他還騎著那匹白馬,比以前更瘦了,風吹起軍裝跟翅膀一樣。你奶奶憂心地說:是不是北辰出事了,是魂跑回來找我們啊?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呢?是不是得到北辰不好的信了?我親兒子都沒了,還有什麼頂不住?你告訴我。我笑笑說:尚致見到北辰了,剛解放,啥都是軍管,忙,會回來的。
有一天,宋北辰真的像你奶奶的幻覺那樣,騎著馬飛奔而來了。在地里忙碌的和村人看見了,喊你奶奶,你奶奶早看見了,你奶奶丟下孫女,踩著麥茬子邊跑邊喊北辰,但半解放的腳讓她身體翩翩起舞,欲速則不達。宋北辰勒住馬,向喊聲傳來的方向瞭望,然後放馬向麥茬地跑過來。
人們放下手裡的活,看到宋師長把你奶奶抱上馬,然後牽著馬,找到你奶奶丟下的筐子和孩子。
這時我一個學生飛快地跑出麥茬地,跑過木橋,邊跑邊喊:尚老師,宋師長回來了。我聽到學生的喊聲,急急忙忙鎖了窯門,躲到城牆上了。我站在城牆上的一棵樹後,看到你奶奶摟著孩子騎在馬上,宋北辰一手牽馬,一手提著盛滿麥穗的筐子,向城角窯走來。到了窯前,宋北辰把筐子放下,先把孩子抱下來放到石桌上,再把你奶奶抱下來,你奶奶有些扭扭捏捏。你奶奶是個大骨架,但宋北辰長胳膊長腿,一點也不費勁。
我看到,宋北辰把馬拴好,提著桶到井上絞水,你奶奶抱起小槿,把手捲成喇叭,對著村莊那邊喊起來:惠,惠,看誰回來了?北辰回來了。你奶奶的聲音充滿喜悅,你奶奶一半是呼喚我,一半是喊給村里人聽的。我靠在樹上,雙手捂住臉嗚嗚哭起來。
我只讓自己哭了一小會兒,擦乾眼淚,平靜了一下,踩著雜草,從城牆上走到城牆北端,下了城牆,到學校拿了一本書,然後走到回家的路上。
月光如水,水冰涼。我記不清我是怎麼與這個跑了一百多里路,懷著火熱愛情的人微笑著吃完晚飯的,我記得我們像親密情侶一樣走在月亮下的時候,那月光如水,冰涼刺骨,我越想對他說分手的時候,感覺越寒冷。
其實,那個夜晚很美麗溫馨的,比我跟宋北辰第一次約會的那個日月同輝的夜晚還美麗溫馨。天空是明亮的,白色的雲朵像白色牡丹花盛開在湛藍的夜空。城牆上和農家院落里的棗樹正在開花,淡淡的清香隨著晚風飄散,果園東邊的村莊飄來一陣陣因豐收而傳來的喜悅戲文。田野里瀰漫著新麥茬甜絲絲的味道。
「這樣的夜晚多好啊,跟我打仗時夢想的一樣,有月光,有花香,身邊有一個心愛的女人。走了那麼多艱苦的路,打了那麼多仗,好像就是為了實現這樣一個夢,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落後了?不是我一個人,我和戰友一起聊,都有同感,戰爭勝利了,思想卻落後了,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你怎麼不說話?
「哪兒不舒服嗎?你臉色不好,飯也吃得少。」
我搖搖頭。
「你怎麼好像哭了?」宋北辰停下了腳。
「沒有,沒有。」
我繼續向前走,過了木橋,宋北辰追上來,我們肩並肩向大橋那邊走。
「我覺得我不配做你的……老婆,我的問題比較多,你應該找一個社會關係各方面簡單的女孩,得來今天的生活不易,不能因為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你怎麼又談這些了?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一個機會,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把你父親回來的事告訴他,將我的決定告訴他。但是,我不忍心當頭給他火熱的心上潑一盆涼水。於是,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事,都挺好的。
月光下的大橋和柳樹是一幅鉛筆素描畫,夜行的馬車在畫裡發出清脆的行進聲。我想,等上了大橋吧,坐在大橋上慢慢給他講,比較平穩一些。
我們上了大橋,在橋檻上坐下了。
宋北辰說:「這裡真好,風大,涼快。」
我說:「是啊。」
「還有些浪漫,怪不得老戲裡面約會總在橋上。」
「是啊。」
「我這個當兵的也講起浪漫了,你不會笑我吧?」
「不會。」
「呃,我給你買了,」宋北辰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紙包,「德懋功的水晶餅。」
我沒有接,垂著頭。
宋北辰把紙包打開,放在橋檻上,表功似的說:「一點皮都沒有蹭掉,一路上我都像保護心肝一樣保護著呢!你看啊!」
一塊圓圓的潔白的點心放在兩張疊起來的褐色油麻紙中間,熠熠地閃著月亮的光輝,我笑了笑,「很漂亮。」
宋北辰小心翼翼的雙手連紙捧起來遞在我面前,「吃吧,我看你飯吃得很少。」
我雙手接過來,兩眼水汪汪地看著宋北辰,宋北辰說:「我給大娘和孩子都買了,怕大娘咬不動,買的是桃酥餅,給孩子買的是糖豆。這是專給你買的,吃吧。」 宋北辰理解錯了我的眼神。
如果不是一塊,是幾塊,我可能都沒有這樣感動和難過,宋北辰是沒有錢啊,解放軍窮,給了我兩塊銀圓之後,給你奶奶和大姐買了桃酥和糖豆之後,恐怕就只剩下給我買一塊水晶餅的錢了,這塊水晶餅沒有蹭掉一點皮,可見他把它看得多麼珍貴。我裝著聞水晶餅的香味,悄悄用麻紙角擦眼淚,我在城牆上就下決心,不哭,不能讓宋北辰看見我心裡難過。
「真香啊!」
「那就快吃吧!」
我咬了一小口,將水晶餅捧到宋北辰嘴邊。宋北辰把嘴躲開,我固執地非讓他吃,他沒辦法咬了一小點。我們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相互看看,笑了。我咬了一點,又送到宋北辰嘴邊,宋北辰又咬了一點。
這情景猶如我和你父親吃巧克力時的情景,那時是甜蜜愛情的開始,現在卻是與另一個男人的結束,而對面的男人還蒙在鼓裡,他臉上還發出那樣甜蜜的微笑!這愈加讓我的心發酸。
吃完了水晶餅,默默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從宋北辰眼睛裡發出的光芒看,我知道他心裡熱切地期待著什麼,我不能在他要擁抱我的時候,推開他說,我們分手吧。那就放在路上說吧,活動著身體的時候,可能承受打擊的痛苦能分散一些,讓北辰再多笑一會兒吧!
「我們再走走。」我說。宋北辰有些不願意,看我已經起身,也只好隨了我。我們沿著大渠岸向北走,這是讓我投入宋北辰懷抱的那段路。
月光下的嵯峨少了日光下的溝溝坎坎,黛色更純淨,更像一位豐腴的睡美人,那條山路閃爍著潔白的月光,更像美人脖子上掛的珍珠項鍊。宋北辰望著那條小路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在西安城碰上照金那邊醫院的首長了,我介紹了你的情況,首長高興極了,要知道那醫院裡正缺少正經學習過的護士,首長誇我給解放軍招攬了一個人才。不久,不久啊,等我忙完了西安的事情,我帶著你沿著這條路去照金。讓你穿著軍裝跟我結婚,這是我對你的承諾,這個承諾就要變成現實了,高興嗎?」
我低下了頭,不再看那條路。
「你這樣,不會是不想去了吧?我看大娘很支持啊,都給你準備行李了。我向大娘保證,等我們安頓好了,就接她們去,我看大娘是一個很能吃苦的人。」
我停下腳步,張了張嘴,可什麼也沒說出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對等待著我說話的宋北辰說,「回去吧!」然後我獨自快步向回走。
宋北辰幾大步跨到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宋北辰有些生氣了。
「宋北辰,」我咬了咬牙,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了,但我聽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這是個隱形人,只聽見聲音不見人,隱形人說:「為什麼這麼多天沒有你的消息?」
「你是生我氣了?」宋北辰笑了,颳了我一下鼻子,「小心眼!解放了西安城的第二天,我就到華山剿匪了,打起仗來沒有心思給你捎信,也沒有碰上能給你捎信的人,這一點怪我,我剛才給大娘說過了。」
去華山剿匪了?我抓住了宋北辰的衣角,擔心地問,「沒有傷著吧?」
「沒有。還是比較順利的。」
我像你奶奶那樣,拉扯著宋北辰的衣角,又抬起手撫摸宋北辰胸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布胸章,宋北辰不知道這是分手的預兆,兩手抱住了我的腰。這時隱形人附在我耳邊,對我說,「趕緊對他說吧,不能再拖了。」
「北辰,鬆開手,聽我說,莊平還活著,他回來了。」隱形人大概等不及我,自己對宋北辰說了,聲音僵硬,沒有絲毫感情。
宋北辰瘦長的臉抽搐了幾下,僵住了。
「莊平還活著。」隱形人說。
「大娘不知道?」宋北辰的聲音也變得像隱形人的聲音,僵硬,沒有了絲毫感情。
「不知道。我沒有給她說。」 隱形人說。
「為什麼?」
「莊平到了西安城又失蹤了,沒法給老人交代,哦,對了,他不是莊平,是莊銘……」此後我聽到那個隱形人的聲音就像要斷水的河流,一會兒有一會兒無地給宋北辰顛三倒四地說著什麼。
隱形人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渾身哆嗦得像篩糠,只知道自己將要被凍死了。
宋北辰脫下軍上衣給我披上,又給我緊了緊領口,讓他的軍上衣跟斗篷一樣把我圍住。一股生機勃勃的男人氣息沁人肺腑,這是我要永別了的珍貴的氣息,我像一隻極力要把喙插入胸羽里的鳥,勾起頭竭力吮吸著。但宋北辰不讓我吮吸,兩隻大手夾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把臉抬起來,對著他的臉。我看到他眼睛裡剛才還閃爍的光輝沒有了,眼睛如熄滅的油燈,黑洞洞的,他的白色襯衣在月光下顯得更白,把臉襯托得愈發黑。我感覺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不是因為冷,相反是因為熱,他是在克制著某種炙熱的情緒衝動,維護著堅硬的外殼,否則,那情緒可能會像火山爆發時的岩漿,一發不可收拾。他這種痛苦的控制,實在讓我恐懼,我抖得更厲害了。
過了很長時間,也許是一會兒,我聽到了宋北辰平靜的聲音。宋北辰說:「惠,聽我說,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麼糟糕,我回到西安城,就去找尚先生,我們一起努力,會有一個好結果的。」頓了頓,他又說,「平心而論,國軍是為這個民族付出了血本的,莊平……不,是莊銘,莊銘也是個好軍人,對我們沒有血債,對我們黨還做過貢獻,我曾經受過重傷,九死一生,也許我能活到今天就是靠莊平冒著生命危險從上海運回來的藥挽救的,如今莊銘落到這樣的下場,是不公平的。」
聽了這話,我眼睛裡的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滴,滴滴答答,淅淅瀝瀝,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站在城牆上下的不哭的決心。宋北辰兩隻大手捧著我的臉,用拇指抹著我的淚花,聲音有幾分哽咽,「我實在……實在捨不得你繼續過這樣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奪掉莊銘這最後一點希望。惠,我是男人,還是讓我說出這一句話吧!我們分手,分手吧!」
「我們分手吧!」這句在我的想像中會給我造成如刀割的疼痛的一句話,真的被說出來後,卻感覺不到了疼痛。我仰起頭,看到了潔白的雲朵和刺目的月光,然後看見了宋北辰那稜角分明的瘦長臉,那堅毅的雙唇,高挺的鼻樑,他的眼睛變得湛藍,如深深的湖,充滿悲涼,我知道的,他的悲涼除了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了我。我的眼淚更多了,他的拇指抹不過來了,他放下我的臉,撩起裹在我身上的軍衣袖子,給我擦眼淚,他說:「給你說過的,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不要哭了。放心吧,我會找到一個好姑娘的。」
他的意思是我在為他哭,他是明白我的,那種被刀割般的痛苦,這時才突然襲擊了我。
宋北辰走的時候不願意打擾你奶奶,悄悄牽了馬,我把他送過木橋到大路邊上。我踮著腳把軍裝給他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拉平展,那情景像一個送兒出征的母親。
宋北辰上了馬,看了看我,又斜著身子伸手抹掉了我掛在眼角的淚珠,「以後不要再哭了,哭沒有用,只會傷害眼睛,要相信這樣的混亂會很快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走了。」 這是宋北辰給我說的最後一段話。
月光憂愁鬱悒,月光晶瑩寒涼,月光像光滑潔白的絲綢從天而降,田野、村莊、伸向遠方的路都披上了這樣的絲綢。宋北辰策馬揚鞭的身影將這樣的絲綢撕開一道口子,這口子漸漸縮小,最後縮成一條縫隙,這縫隙頃刻間又被月光彌合了。
從此一別,再未相見。
你奶奶坐在桌前的油燈下給宋北辰的新鞋上鞋幫,頭也不抬地說,「北辰,那邊窯我給你收拾好了,跑了一天了,惠給你把熱水端過去,洗洗,睡吧。這鞋就剩幾針了,明天就可以穿新鞋了。」
「媽,別做了,睡覺吧?」
你奶奶這才抬起頭,「北辰呢?」
「已經走了。」
你奶奶停下手裡的活,擔心地看著我,「北辰不是說住兩天嗎?」
我咬了咬牙,說:「我告訴宋北辰,書先回來了。」
你奶奶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說:「書先沒有死,也沒有去台灣,他現在在西安城,是尚致帶回來的信。」
「我說惠哪,是真的嗎?你怎麼跟說別人的事一樣?」你奶奶的臉蒼白了,「這麼多天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再想說一句話了,我選擇了你父親後,感覺的卻是宋北辰把我的心掏空帶走了。
「老天有眼哪!」你奶奶尖叫了一聲,搖搖晃晃站起來,由於身體支撐不住,又搖搖晃晃坐下了,用還捏著錐子的手捂住嘴巴,覺得不夠,又用纏著繩子的手壓在上面,這樣哭聲才沒有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