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2:01:18
作者: 徐大輝
「四妹,殺了軍銜那麼高的日本軍官,後果你想過沒有啊!」爺爺勸阻她道。
復仇的血液還在四姑奶周身沸騰,衝動還計什麼後果。其實不然,她想好了後果,殺掉吉原圭二,民女換大佐,一命抵一命。她說:「殺掉他我去自首。」
「你去抵命,墨林怎麼辦?」爺爺問一個現實問題。
一提富墨林,她抽泣起來。過了一陣說:「身子給小鬼子染(侮辱)啦,不乾淨了不能嫁人啦,更不能嫁給墨林。」
「這怎麼行啊,」奶奶說,「日子都定下了,婚禮準備差不多。」
「我這髒身子……對不起他的事我不能做。」四姑奶在吉原圭二兩次獸行間隙里想此問題,下了決心除掉這個小日本,當然就嫁不了富墨林,「我嫁給墨林,等於是跟小鬼子合夥侮辱他。」
四姑奶雖然沒講得太直白,其實已經很直白。在三江對男人最大侮辱給他戴頂綠帽子。女人紅杏出牆,男人才被戴上綠帽子。歌謠唱道:
月亮爺,亮堂堂,
開開後門兒洗衣裳。
洗得白,漿得白,
娶了個媳婦兒不存財。
愛喝酒,愛鬥牌,
燒餅麻花兒一大摞。
黑面火燒兩大錢個,
隔壁兒倒有姜三哥。
也會過,綠靴子,綠帽子,綠袍子,綠套子。
「你沒劃開拐(想通)四妹,小鬼子侮辱咱們,不是……」爺爺說跟綠帽子什麼的扯不上,記住小鬼子欠我們一筆帳,「跟墨林的事照常辦,日子定了不能改。」
「大哥,暫不去殺吉原圭二行,跟墨林的婚不能結了。」
「這不行,婚禮的事情準備齊全,請柬雖然未下,消息已經傳出去,不結婚,我怎麼對親朋故友講?」
「那我不管。」
「四妹啊……」
掰餑餑數餡兒地勸,說不動四姑奶,她認準的理兒,九條牛拉不回頭。爺爺說:
「你怎麼對墨林說啊?」
「直說。」四姑奶不願對心愛的人隱瞞任何事。
「你想過沒有,這種事對他說……」爺爺想壓埋這件事,權當什麼也沒發生,無論是對他們的婚事,對索家的名譽都有好處。傳揚到社會上去,唾沫星子還不流成河,穿鐵棉襖脊梁骨也給戳破嘍,他說,「我們幾代人還要在三江混,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啊!」
富墨林被日本人戴上綠帽子不是四姑奶的錯,嚴格意義上講這種情況不算戴綠帽子,也不是歌謠唱的女人。可是她老人家固執地認為如果嫁給富墨林,他就真戴上頂綠帽子。
四姑奶還聽到當家的長兄說到忍辱負重,她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顧慮牽涉家人,暫不對吉原圭二動手,不等於以後不動手。幫小鬼子侮辱富墨林死活不干,她說:
「大哥你再逼我,我出家!」
奶奶說這種話不可隨便說的,對佛祖許下的願就得還。索家老輩子只尼莽吉一個姑奶子,不能輕易出家。即使是氣話,也不能這麼說。
四姑奶說我可不是隨便說,家裡擱不了我,到寺廟裡去。大概人閃過的念頭遷徙的鳥兒似的,說不準哪一天重飛回來。現在還看不出她老人家有出家的可能,至少有一隻這樣的鳥有了,落在她的心房裡。
爺爺在四妹面前妥協,嫁不嫁的話題今晚說不出結果,等她冷靜下來再勸。他說:「這個事別擴大範圍。」
四姑奶說我走了。奶奶不放心,說:「睡在這兒吧。」
「我去洗洗!」四姑奶跑了出去。
亮子裡夜間開的澡堂只那麼三兩家,主要供大眾洗浴,像索家這樣大戶自家有洗澡的地方,洗澡設備比大眾浴池好,只是名子沒浴池響亮,他們多叫華清池什麼的。索家的浴室沒有名字,一色的木盆,專有下人燒水,根據需要燒,連個節花都沒有的松木劈柴管夠用。
「多少水!」四姑奶吩咐道。
「哎,小姐。」負責女浴室的女傭人來自鄉下,體格好燒水足供上用,不過那個夜晚她覺得奇怪,小姐換了三四次水。
四姑奶覺得洗一遍兩遍不行,反覆地洗,還是覺得沒洗淨。髒了皮膚可以洗掉,精神上的呢?洗是洗不掉的,那是深深的傷口啊!需要治療,靈丹妙藥呢?無處淘登,世上本無治病的藥,傷口靠自身癒合。日本鬼子咬這一口比毒蛇還毒,傷口永生不能癒合。水洗不淨東西,因為水不乾淨。她越想越絕望,離一個人越來越遠。
「墨林,我倆無緣啊!」
長兄的建議她不能接受,權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讓他挑開自己的蓋頭,看到被日本鬼子糟蹋過的……爛杏和仙桃是有區別的,俗語說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食者被蒙蔽不知真相,爛杏和仙桃分辨不出。可我是、是……她歇斯底里地喊:
「我——是——爛杏!」
伺候她洗澡的女傭嚇壞啦!小姐怎麼啦?口喊爛杏,嘟嘟囔囊仙桃什麼的。眼下是什麼季節呀,桃樹杏樹全在冰雪裡凍著,離發芽開花結果的日子遠嘍!
「小姐,你怎麼啦?」女傭低聲問。
「滾,滾開!」
女傭嚇得退後,小姐從來沒這樣凶過呀!她今天是怎麼啦?報不報告老爺呀?
「換水!」四姑奶喊道。
第四次換了浴盆里的水,四姑奶平靜下來,折騰了許多時辰,洗的力氣都沒有了,死魚一樣漂浮在水裡。
「小姐,回屋睡吧,外邊下雪……」見浴盆沒了聲音,女傭怕出什麼意外,竟管索家還沒誰洗澡時淹死過,這種事三江縣城發生過,好像是一個日本女人洗澡時在浴盆里睡著了,淹死在盆里。
「哦,下雪。」四姑奶口氣回到常態,問,「雪大嗎?」
「棉花套子雪(大片雪花),下冒煙啦!」女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