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1:58:50
作者: 徐大輝
昨天傍晚我太爺被寡婦弄回來,人僵直像根木頭。四歲狗剩見母親弄回一個不睜眼睛的男人,稚氣地說:
「娘,他睡覺呢!」
「嗯,讓他在炕頭上睡。」
四歲孩子目睹母親剝光一個男人的衣服,然後自己也剝光,還看見他們在一個被窩裡。
「娘,我睡哪兒?」孩子和母親蓋一條被子睡覺,今晚她跟那個男人睡了,他只知道自己的領地被人占領,別的事他不懂。
「你先不睡,吃核桃。」母親為他找件他愛幹的事情做。
孩子在炕稍砸核桃,被窩裡的人幹什麼他不管,核桃很好吃。
「孩子都看見啦?」
「嗯?」
「我是說你為我……」
「是,狗剩分不出公母(雌雄),啥都不懂。」女人說。
四歲的孩子是什麼都不懂,男女的事情更不懂。
「你救了我。」
「你凍僵了,沒別的辦法。」女人說。
太爺心裡感激無以言表,一個女人肯脫光衣服用身體暖醒自己,救命之恩之外還有更值得感激的。他說:
「救了我,不知說什麼好。」
「用說嗎?你活過來頂重要。」女人說在現場拾到一支槍,問,「你是打小鬼子的?」
「不是!我姓索,家住亮子裡……」
「喔,感情你是個大財主。」
「算是有幾個錢吧!」太爺說,他沒隱瞞索家在三江首富,「你家幾口人,你男人?」
「只我們娘倆兒,」女人嘆口氣道,「狗剩他爹是個斧頭,放(伐)木頭砸死,人家喊山他沒聽見,迎山倒把他被砸成扁兒(肉餅)。」
「太慘啦。」
「你可能聽說那首木把歌謠了吧?」
太爺聽人唱過,歌謠云:
操他媽,日他娘,
是誰留下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
到死光腚見閻王。
「狗剩沒有見過他爹。」她說,聲音很苦。未見過自己的爹,這樣孩子俗稱夢生。
「你們娘倆兒以什麼為生?」太爺關切地問。
女人先是苦笑。
「我家房子很多,你可以帶孩子去住。」太爺決心幫助孤兒寡母,說,「山里多苦。」
「唉,慣啦,苦日子習慣啦。」
「搬過去吧,你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太爺真摯地道,「狗剩將來上學讀書,我來供他。」
女人用使勁搖搖頭拒絕。上學?做夢都沒想到。讀書需要錢,一大筆錢啊。
「別二意(遲疑),搬過去吧!」太爺說。
女人說出深層憂慮:「我怕有人說閒話呀!」
該是為一個寡婦設身處地的想想了。帶她進索家大院,會不會有風言風語?肯定會有的,她的疑慮並非無道理。太爺是要報答救命之恩,具體幫助她過上舒服日子,並沒有更深層的意思——娶她什麼的。
「謝謝你的好意。我本人不需幫助,要幫助就幫助這個苦命的孩子吧。」女人說。
既然如此,太爺沒再堅持,幫助她的信心未動搖。他說:「我帶狗剩走,過兩年上私塾。」
狗剩在四歲時被領到索家,先上南北大炕,書桌擺上的私塾,跟比他小一歲的尼莽吉,也就是我的四姑奶一起讀私塾,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三爺索顧在。狗剩有了大名:富墨林。山裡的孩子讀書很刻苦,三爺對太爺說:
「阿瑪,狗剩聰明,培養好嘍,將來一定能成才。」其實三爺爺不比富墨林大幾歲,讀書早能教別人成為先生。
「那就用心培養。」
「可是他是外姓人……」
「什麼外姓人?沒他媽從大雪窠兒里救我出來,今天還能在這裡跟你說話?人就要活出良心,知恩圖報啊!」太爺重情重義,他說,「我認了墨林他媽為姐,你們多了一個姑姑,親姑姑。」
富墨林的母親姓丁,對外就稱是表親表姐。
「舅!」富墨林走進我太爺的房間,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段枯朽的、日益枯朽下去的木頭僵在火炕上,太爺只剩下一條左胳膊還有知覺,生活不能自理,吃飯也要人來餵。不過,腦子還沒壞,還能發號施令,當家的我爺不時要來請示,太爺要教導一番,至於聽沒聽他的另當別論,「舅!」
「墨林啊!」
「舅,你身體好吧?」
「還行,一頓一平碗飯。」太爺蛇一樣伸出左手,摸到富墨林迎過來的手,死死地抓住,問,「你從哈拉(爾)濱來?」
「是,舅的記性真好。」
「我腦子沒壞。」太爺說。
富墨林別想抽出手去,就那麼的被攥著跟朽木說話。他說:「我給舅帶回來秋林的大列巴和里道斯紅腸……」
太爺說他頂愛吃,以前去哈爾濱就是往回帶紅腸和大列巴,他還說四姑奶更愛吃,說她時用昏花的老眼望著富墨林,目光里蘊藏的東西很多,親切地叫著小名(乳名)問:
「狗剩,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