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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6:29 作者: 徐大輝

  一塊巨大石頭突然落下來,兩個正在扒石頭的礦工被砸成肉餅。老莊帶頭往出扒人,壓在胖子身上的石頭有千斤重,搬開不容易,也不能這樣瞧著四肢露在外邊的胖子就這麼的壓著。

  「他死了吧?」郭德學問。

  「恁大塊石頭壓著還不死,除非他會奇功什麼的。」老莊說,「怎麼的也得把他摳出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石頭壓著,不能見死不救啊!」

  「是啊,真的見死啦,救出來也是死的。」

  「死的也得救,他是個人,不是小貓小狗可以不管它。」老莊說。

  巨石挪開了,胖子成了一張皮緊貼地面,很像屠宰後的牛皮晾曬在石頭上。

  長臉礦工死相更慘,整個人給摺疊了,頭貼在腳上,是人常說的那種兩頭扣一頭。

  老莊打開一個摺疊紙箱似的,把長臉身體放平。

  面對挨擺的兩具屍體,郭德學不知如何告別,問:「給他們磕頭嗎?」

  「都是一個槽子吃食的兄弟,行個禮就成。不過,行禮時你得念叨,在早劊子手臨刑前都要叨念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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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說什麼?」郭德學行了三個禮,不知說什麼。

  「隨便說吧,都是兄弟。」老莊說。

  黑暗中,兜齒兒蹲在一塊很小的岩石上哭泣。同村的兩人給石頭砸死,他嚇壞啦。大水正漫上岩石,用不多大工夫,岩石將被淹沒。

  老莊看到了危險,要緊的是勸他離開岩石:「你快過來兜齒兒,岩石上不安全。」

  兜齒兒像似聽不懂老莊的話,只是哭。

  「水太急了,沖得動石頭,連你也要給沖走。」老莊迅速脫下上衣,扯成條系成繩,拋過去,說,「抓住!」

  兜齒兒是拒絕營救,還是真的嚇傻啦?他紋絲不動。

  「抓呀!你快抓住!」郭德學也在喊叫。

  老莊見勸說無效,想出一個辦法,說:「胖子不是答應你,把他的女人給你睡幾宿嗎?」

  奇蹟發生了,兜齒兒抬起頭來,說:「他騙我,誰肯把自己的女人給別人睡啊!」

  搭上話就有門,老莊延長兜齒兒感興趣的話題:「胖子的女人白不白?」

  「白,精麵粉似的。」兜齒兒說。

  「白好呀……胖子死啦,你去找她呀!」老莊趁機說,「抓住繩子!」

  為一個白精麵粉似的女人,兜齒兒突然間想活了,去抓老莊拋過來的繩子,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浪頭打過來,兜齒兒手梢剛觸到繩子,身子一仄,落入水流中,瞬間被沖走。

  「唉,二十幾歲的年齡,真可惜。」老莊嘆道。

  「托生一次爺們,沒碰過女人……」郭德學替人遺憾。

  現在,逃生的路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扒開前面的石頭是唯一逃生出路,本來有五個人來挖,進度還快一些,兩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

  「咱們倆勻乎、勻乎勁干。」老莊說話的氣力有些不足。

  「莊師傅,你……」

  「哦,沒什麼。」老莊隱瞞實情。

  老莊的臉變了形,是餓的,也是疼的。由於飢餓,胃疼得厲害。

  「你歇著,我來挖。」郭德學說。

  老莊在一塊岩石上躺下來,他說:「你也過來直直腰吧。」

  「我能堅持,挖一會兒。」郭德學硬撐著。

  「別硬拼了,攢攢勁再干。」老莊說。

  郭德學爬上岩石,躺在老莊身邊。

  「關了礦燈,省省電。」老莊問,「你有女人嗎?」

  「有。」郭德學說,「有兩個。」

  畫餅充飢,望梅止渴,絕境之中講女人實屬高明之舉。老莊的胃疼忽然減輕了許多。他說:「你有兩個女人,一胖一瘦?」

  「不,一死一活。」

  「噢?」

  「一個炕上,一個牆上。」郭德學說。

  老莊糊塗了,怎麼個炕上牆上?一死一活通常說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炕上不難理解,郭德學家睡火炕,炕和床一個意思。那牆上怎麼講?

  「我把白菜的骨灰抹在牆上。」郭德學說,「我倆經常說話。」

  白菜是一個女人的名字,白菜是郭德學的女人。女人叫白菜,肯定有故事。在偏僻的農村,白用在女人身上,例如小白鞋,大白梨,那這個女人就有故事了。白菜,日常食用的極其普通的蔬菜,用它形容女人,水靈靈,脆生生。

  郭德學的女人叫白菜,與他的特別才華有關。

  桂花村人公認郭德學是才子,讚賞:「郭德學真有才!」

  才子是有些絕活,郭德學的絕活是吟民謠。他文化不高,是「田夫野豎」,可你說哪方面的民謠,他張口就來。例如說酒鬼:「酒是汽流水,醉人先醉腿,嘴裡說胡話,眼睛活見鬼。」又如數九:「一九二九,在家死守;三九四九,棍打不朽;五九六九……」

  「小白菜。」妻子鋪好被褥說,說民謠成了他們夫妻就寢前的必修課,她不聽一段民謠就不睡覺。

  「不說了,今晚累啦。」有時他也膩歪,不願意說。

  「好,你不說,行,別進我被窩。」妻子使出殺手鐧。

  進不得她的被窩睡不著覺,這樣威脅很有效。他說:「給你說小白菜。」

  小白菜,遍地黃,兩三歲上沒了娘,跟著爹爹還好過,就怕爹爹娶後娘……妻子聽民謠竟然能聽落淚,又瘦又小的白菜勾起她的辛酸往事,自己就是一棵命運多舛的小白菜。

  「我是棵小白菜!」妻子說。

  從此就管妻子叫白菜。

  白菜在一個夏天忽然枯萎,先是眼睛黃,後是全身黃,不久就死去了。鄉下不准土葬,火化後郭德學抱回妻子骨灰,做出了令人瞠目舉動:將妻子骨灰和成泥,抹屋掛了牆裡子。

  在郭德學心裡,白菜生長在牆壁上。

  每晚,他都和牆壁說話,和白菜說話:「鋪好被褥了,我給你說民謠……那什麼,你不願聽這首,我換一首。哎,我得進你的被窩,讓我進去。」

  老莊一聲沉重的嘆息。

  「白菜天天長在牆上,燈花來啦。」郭德學說。

  「我猜著了,燈花是你說的炕上妻子。」老莊說。他掙紮起來,準備幹活兒。「燈花,與民謠不搭界吧?」

  「搭界。」郭德學扭亮礦燈,「她姓宋,原來也不叫燈花,我吟了那首驗月份的蒸燈歌她才改的名。」

  正二三月水沒腰,四月燈碗剛發潮,五干六濕七八焦,九月十月乾裂瓢,五穀豐登家家樂,冬月臘水勿須瞧。

  流行東北農村的「蒸面燈」、「蒸十二月燈」,《關東文化大辭典》載:農曆正月十五晚,以蕎面或黃豆面摻適量水和好,分十二份,捏成上端直徑寸余的圓形油燈碗,燈身柱形而細,底部略大而圓,每燈碗口緣上捏出一至十二個鋸齒狀的花牙,以別月份。再於每碗內置黃豆一粒,同入鍋蒸之,揭鍋時看各月份燈碗中豆粒膨脹程度推測該月份氣候。膨脹大則寓降水多,少則寓降水少,適中則寓風調雨順。在揭鍋時還要唱蒸燈歌。

  老莊對這一風俗知曉,小時候隨大人們做過。爹是地道的莊稼人,驗氣候徵兆特別認真。蒸燈歌他聽來倍覺親切。

  「她的生日是正月十五晚上,就讓我叫她燈花。」郭德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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