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滅頂災難 1
2024-10-04 11:46:11
作者: 徐大輝
走進卐井的十四個人,郭德學是最幸運的了。
他的一隻腳踏進井口回頭望了一眼,看到夕陽大紅的臉盤躲在白榆樹後面。十四名農民礦工中,他是唯一瞥人世間最後一眼的人。再過三個小時零六分,十四名礦工五天沒見到太陽,其中十三人永遠也看不到太陽了,郭德學又是十四名農民礦工中唯一在五天後見到太陽光的人,但是他看太陽的那一瞬間,眼睛被刺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被人殺掉,悲慘的事件是兩天後發生的。
現在什麼都沒發生,主巷道的燈光明亮,礦工的心情漸漸比腳步沉重,很少有人講話,在去各自作業的地方——掌子面之前,沒有更多話可講。
「明天升井後,我請弟兄們喝酒。」老莊說。
請記住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十幾張石頭一樣沒有表情且冰冷的臉一齊望向老莊,繁重勞累的一天如此好消息開頭,香噴噴的酒菜有著特別的誘惑力。
「明天我生日。」老莊做了一句解釋。
走下去,巷子窄了。
十四人鑽進了幽暗洞穴里,兩人一組。
郭德學默默地跟在老莊的後面,幾個月以來,他一直跟老莊一組。下井的十四人中,老莊是大家推舉的頭,礦上沒明確任命老莊為頭兒,在作業的六百米處的十三條蚯蚓,還是情願讓老莊當頭的,聽他指揮心裡踏實。很多人願意和他一組挖煤,尤其是剛來礦上的,又沒挖過煤的人,老莊自然就成了師傅。
「胖子,你和我干。」老莊說。
第一次下井的郭德學,被老莊挑中。
新來手不熟的人誰和他編在一組,誰就等於要多付出勞動。挖煤雖然是最簡單不過的勞動,礦上規定每人挖煤指標必須完成,你少干,別人就得多干,一個蘿蔔頂一個坑。
沒人願意和郭德學一個組的原因,十二人都來自山溝,老鄉在地下面鄉情格外濃。老莊來自平原的地方,為人處事就平展和寬廣得多,他在欺生的眼色水一樣浸漬中,拉郭德學一把:
「胖子,你和我干。」
胖子郭德學一下子就變得熟識,老莊的話就這麼神奇。
老莊教郭德學很多東西,某一個行業的經驗,有時就是生命,你懂了就可能死裡逃生。
「莊師傅,你怎麼餵老鼠?」
郭德學第一天就發現了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整日不見天日,或者說很少見到燦爛的太陽,在地層中蚯蚓一樣生存,挖煤的人表情都鬱郁的。極個別人鑽入井口沉默寡言,到了地面拼命地消費,辛苦掙的錢,有的甚至是生命換來的。
簡陋的工棚子的夜晚,一色的身強體壯的公蚯蚓,蓄積的體能在沒下井前,火山岩漿似的運動著。
一個人眼珠子發藍地盯著一片樹葉,那形狀讓他大口吞唾沫。
「瞧啥呢?那麼入神?」
「你媽的那玩意兒!」
被罵的人並不怒,工棚里不拒絕形狀如樹葉的玩意兒。
「都是憋的。」總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把低俗氣氛趕出棚子。有時趕不盡,還踅回來。
「打一炮多少錢?」
「夠你挖兩天煤啦。」
「唉,太貴嘍。」
「老莊,你給大家唱一段。」蒼老的聲音說。
郭德學於是就發現井上的老莊有一個愛好,唱單鼓(又名太平鼓)。核桃臉老莊,嗓子滿細,聲音水一樣柔軟。
「唱一段吧,省得大家想山下。」還是蒼老的聲音。
山下,有座百萬人口的城市。燈紅酒綠,那才是人間。工棚子裡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嚮往山下。
「聽哪段兒?」老莊拿起鼓問。
後來郭德學才知道老莊是「老單鼓」的後代,即老莊的爹是薩滿神漢的接班人。
「安坐吧。」蒼老的聲音選擇說。
「安坐就是這個花那個花的,沒意思。」有人埋怨,說,「來點帶色兒的,聽著也過癮。」
「老莊,唱你的,就唱安坐。」
羊皮鼓叮咚,老莊唱《安坐》:
高粱花扎笤掃帚,打掃神堂。
木頭花,來得早,八仙小桌放中央。
竹子花,節節高,四雙筷子桌面上搪。
棉花花,來得早,滿枝掛著小白桃。
我請東家跪塵埃,三碗五碟擺上來……工棚子裡的人沒幾個人聽得懂這鼓詞,如果說感興趣的話,對老莊手執的羊皮鼓感興趣。關東的民間神漢多用驢皮鼓,也有馬皮鼓,羊皮鼓不多見。老莊使用的純正羊皮蒙的鼓。鼓柄是花紋好看的梨木,老莊的鼓鞭擊鼓擊出花樣,他說:「擊鼓的方法主要有打、抽、叩、按、抖、翻、挑等幾種。」
郭德學聽得眼睛發直,他和老莊的友誼就是從聽他唱單鼓開始。走近了老莊,了解他在井上的愛好唱單鼓,講單鼓。在井下,用饅頭餵老鼠,是老莊又一愛好,或者說是癖。
「神累啊!」郭德學感慨。
老莊下到掌子面第一件要做的事,從腰間解下塑料薄膜袋,拿出個饅頭掰下三分之二,三分之一自己留下。接下去要做的事,選擇一處平整的地方,放上三分之二饅頭,一步三回頭地看上幾眼,然後操工具幹活。
郭德學注意到老莊回眸的頻率很高,條件反射吧,他也跟著看放在石頭上的饅頭,老鼠來啦,有時一隻,有時兩隻,最多的一次是三隻。不過三隻一起出現的情景就不同了。它們為爭奪食物而戰。
吱吱咬成一團,翻翻亂滾。
「咦,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老莊觸景生嘆。
「莊師傅,你怎麼餵老鼠?」郭德學第四次問這個問題。
「你沒看出來我為什麼餵它們嗎?動腦子想想。」老莊說。
有那麼幾天,郭德學動起腦筋。餵老鼠?在井下寂寞無聊,餵養只老鼠和在井上養貓啊狗的沒什麼區別。井下的老鼠看上去日子過得挺舒服,黑亮的煤層里生活,卻生著潔白如雪的皮毛,一俊遮百丑喲,井下的老鼠由此而可愛。
「白老鼠確實招人喜愛。」郭德學說。
老莊停下手中的鐵鍬,用裹在脖子上的手巾抹一把汗,跟隨一句:「是可愛。」
「因此莊師傅就捨出自己的飯菜餵養它們。」郭德學似乎找到證據,找到了老莊餵老鼠的理由。
「德學啊,老鼠是咱們的親人。」老莊說得真摯,充滿感情。
老鼠是親人?郭德學覺得莫名其妙。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幾千年的老話不是白說嘍!是啊,如今許多事情就翻不得老皇曆,老話有理也沒人去照著做,顯得有些麻煩,毫無新鮮感。沒新鮮感的老話必然被淘汰,只能到典籍里去找。「老鼠摟貓睡覺——交的靠!」、「老鼠給貓當三陪——掙錢不要命。」諸如此類的話很新奇。拿老鼠當親人,頭一次聽老莊說。
老莊沒給徒弟解釋自己的說法,郭德學也沒問。
今天放好饅頭,老莊看了幾次,雪白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老莊不無擔心地問:「你沒見它們?」
「沒有。」
「到時候啦,該出來啦。」
「八成看上韓劇了……」郭德學幽默一次,他說話不總是幽默,見師傅為老鼠沒照常出來吃飯,突然來了興趣,「到了集,它們肯定來。」
「還貧嘴呢,不對勁啦。」老莊盯著石板上的三分之二的饅頭說。
「它們也許不餓。」郭德學並沒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完,見老莊一臉的嚴肅,預感出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