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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4:26
作者: 徐大輝
「我的日本名字叫小松原。」小松原費力地嚼著狍子肉乾,說,「是憲兵。」
天在下雨,白髮老人在接雨水。
「啊,你是憲兵?!」白髮老人一愣,手一抖,接雨水的葫蘆瓢滑落下去,神色慌張。
「怎麼啦?」小松原覺得老人受到刺激,針尖麥芒扎肉的刺激。
白髮老人走出驚恐,他平靜地說:「你們找到了我。」
小松原猜想到一個事件:躲避憲兵的追殺,逃到深山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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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開原。」白髮老人提到一個小松原印象很深的地名,他說,「我捨不得孫女啊,她不能沒有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小松原腦海里複製出一串眼睛,訝然:「難道與林田數馬隊長移植眼球有關?」
「她死了,給熊舔去了半張臉,連同一隻眼睛。」白髮老人悲傷地說,「到底沒逃脫厄運,她的命真短。」
在同一個地方發生的故事,與小松原有密切聯繫,或者說是一個故事中的故事,白髮老人連貫了一個給時間撕碎了的故事。
小野要為林田數馬摳一隻眼球,第一目標不是朴美玉,那時她還沒有出現在殘忍者的視線里,賣糖葫蘆祖孫的叫賣:糖葫蘆——!吆喝聲吸引了小野的目光。
白髮老人扛著插著糖葫蘆的草把,顫顫巍巍的一個山楂樹在古老的街上移動,孫女挎著帶梁的筐,裡邊也裝著糖葫蘆。
小野買了一串糖葫蘆,跟著祖孫走吃了半條街,言說糖葫蘆麼細,麼細糖葫蘆!
「糖葫蘆的都要了。」小野說。
孫女跟著小野走。
香窪山的雨沒停,白髮老人望向摔在地上的葫蘆瓢,接著敘述:「當我知道小野要摳孫女的眼珠,我抽冷子打昏他……」
小松原清楚小野是幹什麼的,賣糖葫蘆的老頭打昏一個練武之人,聽來不可思議!
「憲兵就抓我。」白髮老人說。
憲兵一詞在關東人的心裡不啻是一把刀,人人見了發抖。小松原知道白髮老人混淆了概念,那時不叫憲兵隊而叫守備隊,追捕他的是現在的憲兵隊,過去的守備隊。
「你是憲兵,來抓我?」白髮老人說,他看出面前的憲兵不像來逮捕自己的,倒像有人追捕這個憲兵。
「你不要害怕,聽我對你說……」小松原說。
雨中的敘述如雨絲一樣悠長,浸入某種生命的軀體裡,一種新的東西重新構成——同情。
白髮老人結束恐懼,他說:「我去玻璃山。」
「如果她的屍骨在,請你把她埋了吧。」小松原說,說出他的願望——埋葬玉米。
「玉米,玉米,多好聽的名字啊!」雨中飄著一個蒼老的聲音。
白髮老人走下山的日子天氣很好,一把鐵杴扛在肩上,他對小松原說:「明天你替我溜溜夾子。」
小松原點頭。
白髮老人走了幾步,又停住,說:「打住狼回來叫我,你一個人可別弄,狼兇狠著呢。」
早上的太陽停泊在白髮老人身上,閃著死亡光輝。小松原預感一個生命即要飛翔而去,沒人留得住。這個早晨的預感十分準確,在第二天得到了應驗。
小松原沒去看狼夾子,順著白髮老人走過的路線去找他。逃上山時神經高度緊張,又慌不擇路,沒注意到自己走上的幾乎是絕壁崖頂,白髮老人隱藏幾年不被人發現,是必然的了。
「和玉米要是到這裡,自己說不準已經當上父親。」小松原帶著幾分缺憾想。山上的夜晚,他的夢境月亮始終半圓。
前邊沒有路,落葉一年覆蓋一年,厚厚的堆積著,腳下的草地海綿一樣暄騰。小松原在想,白髮老人一定是生了翅膀穿飛茂密的林子。他變成一隻小鳥,在樹的空隙間向前飛去。
一天前白髮老人以飛的姿勢下山,這一帶他熟悉,雖然不經常來,也不至於迷路。樹木間野葡萄藤纏繞,行走相當困難,人要能變成只松鼠就好了。
一串串成熟的紫色野葡萄,點綴著晚秋顏色加深的灌木叢,讓人感覺世界沉甸甸的。白髮老人心也踏實,這是一個食物豐富的季節,逃亡中最不為食物發愁。
倘若不是去埋葬一個叫玉米的女人,白髮老人停下來,摘下野葡萄放入葫蘆里封住口,半年後就是原汁原味的野葡萄酒了,他一年飲的酒,全是自己釀造的。
「回來采葡萄。」白髮老人盤算著。
野葡萄,還是野葡萄,這裡成了葡萄園,他像是走不出葡萄的包圍。他不想碰那閃著成熟之光的野葡萄都不成,一串從兩棵樹間垂吊下來的野葡萄串,刮到他的臉頰,濃郁的香味極大地誘惑了他。白髮老人稍微提了下腳,嘴就可以直接吃到葡萄。
山裡的許多不善於使用手的動物,就這樣享受山貨吧?
白髮老人的厚嘴唇被染成紫色,淡紫色的漿汁流出嘴角。
白髮老人沉醉在野葡萄園裡,一個動物在路邊等待他許久了,它不動聲色地躲藏在樹枝間窺視,闖入它領地的人令它不舒服,待仔細觀察吃野葡萄人後,面孔並不陌生,幾年前他就追殺自己,一直在追殺。
白髮老人沒聽到死神移近的腳步聲,心裡還在釀造他的葡萄酒,甚至於打算多釀些,這個冬天不是自己一個人過。逃跑的憲兵不準備回到狼群一樣的憲兵隊,小松原看上去是只不吃肉的狼,或者本來就不是只狼,真得換一種眼光看他。
白髮老人嗅覺靈敏,他忽然聞到危險的味道,是熊身上的濃烈松樹油脂味道。他握緊鐵杴——唯一可與熊搏鬥的武器。
熊走近沒立刻攻擊,出於怎樣的目的難以揣測。它把自己的一隻半殘廢的前爪展示給白髮老人,標明一個恩怨故事的曾經發生。若干年前,舔食女孩子遭到板斧的懲罰,它沒忘記這個仇。
仇恨像只蝙蝠糾纏著他和它,歲月縮短了生命的長度,如同一根蛛絲垂吊兩塊復仇的石頭,墜斷的情況隨時隨地發生。
憤怒的石頭遇到了發怒的機會,恩怨今天即將了結。
形成石頭需要千萬年,石頭形成的山更需要無數萬年,一旦兩山相撞只需瞬間,山體即可粉碎。
小松原見到的是兩個蒼老的物體毀滅前你死我活的搏鬥跡象,都傷痕累累,兩敗俱亡。他不難理解發生悲慘事件的緣故,恩怨要麼化解,要麼清算,他們共同選擇了後者。
毀掉別人生存,自己的生存也同時給毀掉。毀滅者置在野葡萄藤蔓下,無數顆野葡萄粒落下來,珍珠一樣點綴著,死亡在此刻倒讓人感覺是一種美好。
小松原分別埋葬兩位老者,一個長眠墳里,一個睡在墓中。很多人認為墳墓是一回事。其實不然,「土之高者曰墳」,葬後不堆土植樹者謂之墓。
給白髮老人堆了墳,離他不遠的地方深埋了熊,兩個死者的不同待遇,看看小松原是怎麼想的吧!
熊本屬大山的兒子,生於斯,長於斯,死後靈魂和肉體同大山融為一體,沒有留墳包的必要;人可能是草原的兒子,可能是大海的兒子,也可能是大山的兒子,不需要和什麼融為一體。生命最後變成一粒沙,隨風飄逝。
風終會把一個墳包刮成一粒沙,消失在浩瀚宇宙的永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