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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4:15
作者: 徐大輝
第一場雪如同無聲命令,索菲婭要對仇人動手了。
殺掉憲兵隊長她計劃了三年多,最後期限定在年底前完成,以第一場雪為信號,就是說她在兩年前與雪相約,為什麼非得這樣做沒人知道。
玉米走後,遠山老闆派來一個女人來伺候索菲婭,此人得到僱主的特別交代,用監視的眼光瞟她,這也是索菲婭提前動手的原因之一。
亮子裡鎮周圍有鬍子活動,來報告的人是朱敬軒。
「太君,」朱敬軒使用了對日本人的尊稱,很合他的身份,他是滿洲國的村長。他說,「鬍子昨晚搶了我家。」
鬍子打劫某某家,不算什麼新聞,鬍子搶劫大戶人家成為家常便飯,憲兵隊長的耳朵里塞滿了這樣的報告。不過,朱敬軒家遭搶,他很關心,那有一個使他牽腸掛肚的男孩。
「有人受傷嗎?」林田數馬問。
朱敬軒說沒有。
「你家大院也有人能攻進去?」林田數馬覺得奇怪,「你家不是掛著紅旗嗎?」
朱敬軒村長家的煙囪上掛一面小紅旗,生活在關東的人們都知道那面小紅旗的全部含意,它是告訴鬍子此戶人家有炮台有護院炮手,你們就不要來搶劫了。敢掛這面紅旗向鬍子公開警告的人家不多,朱敬軒敢掛,村公所設在他私人宅院中,挎槍的人保護了村公所也保護了他的家。加之背後有日本憲兵隊撐腰,鬍子對朱家不敢輕舉妄動。
鬍子常說:砸窯砸響窯。
愛音格爾荒原匪滿為患,富裕人家常遭搶劫。朱敬軒怕家產叫鬍子搭上眼,為防止意外,購置槍械雇用了炮手,嚴加防範。並下一道家規:老弱者幽居避世,閉門謝客,息交絕遊。陌生人投宿過夜及歇腳打尖一律拒絕,不准開門放進院子。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生怕鬍子綁票和探底。
盯上朱敬軒財產這塊肥肉的鬍子不止一綹兩綹,窺視很久的項點腳綹子搶先行動。
幾年前韓把頭攻打花膀子隊,項點腳急中生智,鑽進狼洞躲過一劫,他是那場災難的唯一倖存者,後來重新拉杆子,做上了鬍子大櫃。
項點腳扮成賣麻花兒的小販,挑著兩花筐麻花兒在朱家院外高聲叫賣:「大麻花兒,又甜又香,大麻花呀!」
朱敬軒走親戚不在家,丁香便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她一聽賣麻花兒,擺著三寸金蓮,拽著兒子洪達,叼著銅鍋瑪瑙嘴的旱菸袋,顫顫巍巍走出正房,被管家王青龍笑臉攔住,他婉言勸阻道:「夫人,當家的留下話啦,誰也不准出院,外邊挺亂的,少爺更不能出院。」
「兔子膽,怕這怕那,怕鬍子牙長咬了你的腳後跟?」丁香揶揄道。
當家的話聽與不聽她不在乎,寶貝兒子萬萬別出差錯。她也知趣,哄兒子回屋後自己轉身到院子裡,為擺擺她的威風,衝著守門人喊:「放賣麻花兒的進來,我要嘗嘗。」
守門人遲疑,瞧著急沖沖跑來的管家,朱敬軒不在家,整個院的事務管家王青龍說了算。
「別開門,」管家制止丁香的愚蠢行為,陪著笑臉對她說:「生人……萬一是鬍子就壞菜啦。」
「咋地?我他奶奶腿的說話不好使?」丁香撒潑、發淫威,衝著管家跺腳大吼,「放進來,出啥婁子我頂著。」
管家王青龍沒再堅持。他是朱敬軒的私塾同窗,望門投止又寄人籬下,當管家仰人鼻息,必須望主人臉色行事。丁香胡攪蠻纏橫推車,朱敬軒拿她也沒辦法,懼幾分讓幾分,何況自己受制於人的人,真的得罪她,日後會有好煙抽?
王青龍叫守門人放小販進院,自己轉身鑽進炮台,對持槍護院人耳語一番。
項點腳將麻花兒挑子撂在刁蠻的女人面前,目不斜視,客氣地說:「太太嘗嘗吧。」
麻花炸得顏色正味道香。
丁香咂嘴,說自己牙口不好,得讓孩子出來嘗嘗。她朝屋內喊:「洪達,你出來!」
女兒裝束的朱家少爺抹把鼻涕湊過來,項點腳遞上一根麻花兒,說:「小、小姐嘗嘗吧。」
拿起麻花兒朱家少爺狼吞虎咽,轉眼工夫報銷了,抹抹油嘴,還盯著筐里的麻花兒。
項點腳見丁香目光貪婪,是貪圖小便宜的人,即來了主意:好,讓她滿意。他拿起麻花兒遞給朱家少爺,說:「瞅你吃得這麼香,說明我的貨好。今個你吃多少我供多少,不收錢。」
「吃吧,光夠造(吃)!」丁香鼓勵著。
時間的拖延,項點腳得機會多看幾眼院內設施。
嘻!丁香自鳴得意。朱家少爺也極聰明,完全理解娘的心意,拼命吃麻花兒,眼看著半筐麻花兒見了底。
「太太,請你照眼我的東西,我去利索利索。」項點腳佯裝要去小解,問:「茅坑在哪兒?」
「後院,挨豬圈。」丁香看著麻花兒手直癢,想趁他不在場拿一些,假意道:「快點兒回來呵,你心眼兒太實啦。」
項點腳向後院走去,順著牆根走,暗記下地槍的位置。四角炮台好對付,馬隊最怕的地槍探不明白,要吃大虧。
朱家大院有兩雙眼睛注視鬍子項點腳的一舉一動,朴美玉在自己的房間裡,透過窗戶向外看著;另一雙眼睛一直盯著項點腳,見他東瞅西望,雙腿走路呈騎馬姿勢,可見是長年馬背上顛簸的人。
管家王青龍肯定了自己的判斷:一定是鬍子入院探路。
項點腳走出茅房,轉悠到前院,基本看清了地堡暗槍。筐里的麻花兒所剩無幾,他滿不在乎的樣子笑道:「我該走了,你家小,哦,小姐這樣愛吃我做的麻花,改日多送給你們點兒。」
朱家少爺的女兒裝束,外人冷丁扎眼以為是女孩子,以假亂真為了某種安全著想。但是項點腳還是看出來是男孩,因此稱呼起來就有點拗口。
顫悠悠的挑子剛到大門前,忽然飛來一條繩子,蛇舞似地在頭頂盤旋,項點腳躲閃不及,被勒住脖子,貨挑子摔出老遠。
「沒想到吧。你撅尾巴我便知道你拉幾個糞蛋。探路,你走錯了地方。」炮台上管家王青龍說,他接下去吩咐看家護院的人:「吊到馬棚子裡去,狠狠地打,留口氣就行,等當家的回來再做最後處置。」
馬棚子吊起項點腳,四個人皮鞭子蘸涼水輪流抽打,歇人不歇鞭。
項點腳周身淌血,他咬牙挺過,緩過口氣來就大罵:「王八犢子!爺爺饒不過你們。」
一天折磨下來,項點腳素日那般威武不見啦。身子像散架子似的,頭昏沉沉的耷拉著,吊在馬棚子梁柁上,料他也掙不開繩子。掙開繩子又怎樣?遍體鱗傷又能逃哪兒去,一丈多高的院牆,炮台晝夜有人把守。因此,朱家人把他一個人丟下,到前院去睡覺。
夜半,出現一條人影,靈捷地鑽進馬棚子,割斷繩子放下項點腳,「後牆有暗門,直通北崗子。」
項點腳聽出救他的是個女人。她是什麼人?為啥要救我?這些都沒弄清,逃出魔掌要緊。他隨那人來到後院北牆,挪開數捆高粱稈子,露出朱家修的暗道密門。
爬進暗門,項點腳回身問:「你是誰,我日後一定報答。」
「我叫朴美玉,是朱家的人。」她說,「我有杆沙槍,可以制服東南角炮台,你們從那兒上。」
「後天晚上,你開槍為號。」鬍子大櫃說。
項點腳回到綹子做了充分準備,擦槍磨刀,趁一黑夜圍住了朱家大院。
咚!東南炮台一聲槍響,項點腳使出吃奶的勁兒喊:「壓(沖)!」
鬍子很快爬上圍牆,加之朴美玉院內配合,朱家土窯被攻下……
「朴美玉?」林田數馬聽到一個令他興奮的名字,他問:「她的眼睛……幾隻?」
「一隻。」朱敬軒吃驚憲兵隊長認得朴美玉。
「她現在哪裡?」
「和鬍子一起跑啦。」
朴美玉到朱家不久,就受大太太丁香的氣,她竟荒唐地規定,每月只准朱敬軒到朴美玉房裡干一次那事,餘下的日子空房空守;餵豬打食,丁香拿朴美玉當僕人使喚,連自己的尿罐子(夜壺)也讓朴美玉給倒給刷……忍受不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她放走被縛的大櫃項點腳,為鬍子攻打朱家充當了插扦的(臥底),爾後心一橫當上鬍子。
「我是怕他們還來搶劫,萬一哪天綁了少爺的票。」朱敬軒把少爺兩字說得很重。
林田數馬抬頭掃了朱敬軒一眼,說:「你必須向我做出保證,少爺人身絕對的安全,絕對。」
「所以我來請太君去消滅項點腳綹子,逮住朴美玉……」朱敬軒說。
「你走吧!」林田數馬揚手轟趕走朱敬軒。
朱敬軒悻悻地走了,看來他把官報私仇的事想得忒簡單了。
林田數馬趕走朱敬軒,並沒有把朱敬軒講的事趕出腦海,他在想獨眼朴美玉,她果真被人摳去一隻眼球,是小野還是小松原?假如是小野摳了朴美玉的眼睛,那么小松原摳的誰的眼睛?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右眼睛黃澄澄不是朴美玉的,她眼珠如黑葡萄……
索菲婭把林田數馬死期安排得很浪漫,黃樓旁開滿晚秋的花朵,最鮮艷的是打碗花(牽牛),粉的紫的索菲婭讓它們開滿床,在她的身體上綻開。
林田數馬呆望成為一件藝術作品的索菲婭遲疑不決。
「你怎麼還不……」
「美侖美奐,我不忍心破壞。」
「我渴望破壞!」
花叢中那件美妙的事情許久才開始,林田數馬如一隻蝴蝶飛入花間翩躚……一個銅蠟台有力地擊打林田數馬的頭部,兩三下,蝴蝶輕飄飄地落下去。
看到血的索菲婭膽怯了,尤其是他那隻狼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仇恨的強光,駭人。殺死鬍子大櫃鐵雷時,也這樣三下五除二,人的生命有時脆弱如紙,只那麼一撕扯就碎。堅硬的銅蠟台砸在他的頭上,血汩汩地流出,她確定林田數馬已死,毋需再砸下去。
事實上,她無比驚惶,狼眼在這個時候迸射的仇恨之光,令她瑟瑟發抖,手怯了。
事先的充分準備,索菲婭順利逃出軟禁三年多的黃樓,她最後望一眼遠山造酒株式會社,急速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