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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43:54 作者: 徐大輝

  玉米沒敢直接到憲兵隊去找小松原,她怕被林田數馬看見,追問她找小松原幹什麼無法回答,憲兵隊長三言兩語是糊弄不了的。

  小松原時常去鐘錶鋪,他喜歡鐘錶。玉米就躲在鐘錶鋪斜對過的醬園裡,望著鋪子,等他出現。

  「你買醬,小姐?」醬園的夥計見她干站著,問。

  

  「不買。」玉米答。

  「山東大醬,純大豆的。」醬園的夥計推銷大醬。

  玉米待不下去了,走出醬園,站到鐘錶鋪前,也得找個由頭,目不識丁的玉米,佯裝看門框左右的對聯:

  刻刻催人資警醒,

  聲聲勸爾惜光陰。

  小松原真的來了,見到玉米有那麼點喜出望外。

  「玉米。」

  「太君。」

  「你在看對聯?」小松原問,馬上又說,「鐘錶鋪的對聯就是好,裡邊還有一副:功替銅龍有條不紊,聲攙鐵馬無懈可攻。」

  玉米如聽天書,她說:「我等你。」

  「等我?」小松原暗暗驚喜。

  玉米把一件平常而簡單的事,弄得特別而含蓄,非常年齡的男女,容易想入非非。

  「這兒說話不方便。」玉米面含羞澀,說。

  小松原提出一個隱蔽的地方,說:「我們去地堡。」

  玉米點點頭。

  小松原說的地堡就是鐵路線一側的水泥傢伙,一個不被歷史承認的怪胎帝國成立後,地堡廢棄了,護路的守備部隊改成了關東軍,去肩負別的使命,亮子裡的守備隊改成憲兵隊。

  在一個傍晚,一對青年男女鑽進地堡,發生什麼都是自然而然,都是兩廂情願。

  地堡里有一段對話:

  男:「你為什麼叫玉米啊?」

  女:「玉米好吃呀,你吃啦,香吧?」

  男:「我第一次吃玉米。」

  女:「嘻,你是第一次吃,忙三迭四的,像給狗攆的。」

  男:「我緊張。」

  走出地堡,天黑得不見五指,他們扶腰搭背地走。離鎮子很遠,又是拉荒抄近路走,不用擔心撞到人。

  「你什麼時候上山。」玉米關心著說好的那件事。

  「其實用不著上山。」小松原說。

  玉米生氣,埋怨道:「眨眼工夫你就變卦了,啃玉米時你怎麼答應俺的呀?」

  小松原不懂什麼叫變卦,但是她的口氣他還是明白了她說什麼,說:「你不就是打聽韓把頭的下落嗎?我在四平街見過他。」

  「四平街?他不在玻璃山上?」

  小松原在四平街見到韓把頭是兩天前的事,他見烤地瓜攤前有個背影很熟悉,便走過去。

  韓把頭無意轉過頭,看見小松原,倒有他鄉遇故人的感覺,很親近:「太君。」

  「韓把頭你在這兒?」小松原驚異,他的印象中韓把頭應該在山林里,在狩獵場,怎麼跑到四平街來了?

  「找我女人。」韓把頭鬱悒的樣子。

  「哦,你還沒找到她?」小松原問。

  「是,是啊!我請太君喝杯茶。」韓把頭往肩上的布褡褳里裝烤熟的地瓜。

  小松原從他備下這麼多吃的分析,韓把頭要走很遠的路。去和老熟人喝杯茶,重要的是完成玉米交辦的任務。

  他們走進茶莊,這是一家茶店兼茶館,裝飾擺設整齊古樸,小松原眼光停留在他喜歡的對聯——「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上。

  「二位樓上請!」跑堂的喊道,他見小松原是日本人,自然不敢怠慢,弓身如蝦:「雅座!」

  「太君請。」韓把頭讓客。

  小松原呷口茶,望著韓把頭,等待他講話。

  「我還欠太君一件事情沒辦呢。」韓把頭講了他答應給小松原弄的兩張白狼皮。他歉意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太君。」

  「喔,不需要了。」小松原說。

  韓把頭鬱積臉上的苦悶淡薄了一些,他說:「本來早該給太君弄到的,你沒求過我辦什麼事。」

  「隊長弄到了水獺皮,狼皮不用了。」小松原說。

  韓把頭咽下茶,嘴裡還苦著。

  小松原回憶一下,還有印象,韓把頭留宿小松原在狩獵隊駐地,急火火地帶人下山,次日早晨才回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不肯說,小松原沒再追問,匆匆趕回亮子裡。他說:「那天,半路上我遇見隊長帶人沿著爬犁轍尋找。」

  「他們找到什麼沒有?」韓把頭心裡忽然一亮,問。

  小松原搖搖頭:「沒有,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麼。」

  韓把頭灰暗下去,一絲希望又熄滅了。他說:「爬犁在半路上出了事,馬驚了,狂奔不止,爬犁拖碎成一堆木頭。」

  韓把頭描述當時慘景,再現了事件場面。

  爬犁碎成一堆木頭,小松原想像那個爬犁。來關東幾年,爬犁這種簡易的交通工具並不陌生。他坐過,還不止一次。剛踏上關東大地皮靴便踩進雪裡,生田舅舅喜歡爬犁,帶他在遼河邊上玩了一整天,乘坐的就是爬犁。

  小松原清楚記得那輛爬犁由一頭馴鹿拉著,是爬犁中專門供人乘坐的那種,搭著布篷。一般的爬犁是驢拉,或者馬拉,馴鹿來拉的見其高檔,相當於現代轎車族中的大奔啦。

  「中國的皇帝喜歡爬犁。」生田舅舅說。

  「皇帝不是有轎車嘛。」小松原說。

  「乾隆皇帝雖然有龍車坐,他對爬犁獨有情鍾,曾做詩云:架木施箱質莫過,致遙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嶺何愁嶽嶽峨。俊馬飛騰難試滑,老牛緩步來妨蹉。華軒誠有輪轅飾,人弗庸時耐若何。」生田舅舅抑揚頓挫地吟道。

  「我處死了那匹驚馬。」韓把頭說。

  一匹馬受驚失去控制,它只顧奔逃,拖碎爬犁,坐在爬犁上的索菲婭母子早已被摔到地上。馬一口氣跑出幾十里路,累了乏了覺得安全了才停下來,身上除了汗凍結的冰霜外,沒有半寸的繩套。

  馬回望月色下蒼茫的雪原,空曠無人,一匹飽經風霜的老馬往下做什麼?回家,馬想回家了。

  兩天後,馬回到了玻璃山狩獵隊駐地,進院子咴兒咴兒地叫了兩聲,告訴主人它回來啦。

  咳!韓把頭一口煙嗆在嘴裡,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走到院子裡,呆望那匹馬些許時候。

  眾人從韓把頭的眼裡看到殺機。

  韓把頭走到轆轤把井旁,親手汲一柳罐斗子水,吹起飲牲畜時吹的歡快曲調,素日裡飲水的牲畜在主人悠然的口哨中,愉快地飲水,主人便把關愛和獎賞都凝聚在裡邊了。

  渴得嗓子冒煙的馬聽到主人的口哨,痛痛快快地喝水,它在生命結束之前的最後一刻喝足甜涼的井水。

  哐!槍響,馬應聲倒下去。

  「埋了它吧。」韓把頭吩咐。

  狩獵隊員迷惑:「老把頭為什麼先飲它水,而後又殺了它呢?」

  一個了解韓把頭和這匹馬有段不同尋常故事的人,說出了謎底:那年韓把頭追蹤一頭灰狼誤入荒漠,他中了狼的圈套,或者說是布下的陷阱,漫無邊際的大漠,毒日頭火一樣的燃燒,跟蹤幾日的灰狼,不再在眼前搖來晃去,突然間鑽沙吞遁地蒸發了,而他和坐騎陷於絕境。

  韓把頭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渴的滋味,他聽見自己身體縮水的可怕聲音,沙漠和新疆的饢一樣,自己變成干烤的饢餅。

  水,生命唯一的希望。可是哪裡有一滴水啊?韓把頭就將變成一具乾屍時,他喝了無比珍貴的馬尿,得以活命。

  小松原對獵人處死一匹惹事的馬並沒在意。韓把頭親手殺死那匹馬不准吃埋葬它,可以理解為與它有一定的感情,顯然他不知道有喝馬尿這一節。他附和一句:「該殺,是它惹的禍。」

  唉!韓把頭悠長地一聲嘆息。

  「沒有他們母子的一點線索?」小松原問。

  「三年多啦,我找遍了方圓幾百里的城市,沒他們娘兒倆的蹤影。」韓把頭現出幾分絕望的神情,說,「生死未卜啊!」

  「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恰恰說明他們還活著,終有一天能找到他們。」小松原寬慰道。

  「太君給我多少寬心丸吃,我的心也寬敞不起來。唉!大冬天的摔到雪地上,大人還有倖存的可能,我兒子將到一生日呀!」

  小松原同情韓把頭,他說:「我能幫助你做點什麼?」

  「謝謝太君,」韓把頭不放棄任何希望,他說,「我的女人叫索菲婭,兒子叫根兒,如果聽到他們的消息,就麻煩太君告訴我。」

  「你們狩獵隊還在玻璃山上?」

  「白狼群突然在香窪山消失,他們去了架樹台泡子捕魚……山上沒什麼人了,只剩下我自己。這一晃我下山快半年了,我打算向東找,去新京長春、哈爾濱,因此年底回不了玻璃山。」

  玉米聽小松原講完遇到韓把頭的經過,她心中的一個謎團解開了:索菲婭就是韓把頭的女人,還有一個孩子。他們母子因馬驚摔下爬犁。

  「你還來嗎?」小松原迷戀另一樁事情。

  「你願吃苞米我就來。」玉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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