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11:40:41
作者: 徐大輝
老劉用截樹棍撥動娜娜墳前燒紙的灰燼,被一股旋風捲起,如同無數黑蝴蝶翩躚入枯木荒草間。
「古蓮鳳是誰,為何埋在娜娜的身邊?」胡鳳鳴問:「紀剛和古蓮鳳又是怎樣的關係?」
「這得從萬達說起,他與刀疤古的老婆有一腳……」老劉卷根紙菸,問胡鳳鳴要不要,對方擺擺手,他自己叼在嘴上,舊事也隨煙霧吐出來。
興安鎮地處三省交界,四通八達,成了兵家的必爭地。國民黨的一營騎兵駐紮這裡。營長姓古,一張長長的驢臉,拿鎮上的人話說,一宿摸不到頭。一道刀疤斜在臉上,以二分之一的比例分割了那張臉,人們背後就稱他刀疤古。
一臉兇相的刀疤古卻有一令小鎮人羨慕不已的美貌妻子。沒人問她姓氏名誰,都叫她古太太。瘦小的身材和瓷器似的皮膚,人們斷定她的生長與水有關。鎮上有一家絨線鋪子,古太太手牽著四五歲女孩子經常光顧該鋪子。
那個年代,能穿起絨線織物的人非一般百姓。古太太旗袍外罩件茄紫花色的毛衣,翩然過街,成為小鎮旖旎風光。她的女兒古蓮鳳也最時尚穿法,旗袍外也罩件漂亮的毛衣,名副其實的毛衣小美人。
「看人家過的日子呦!」
「趕明個兒咱做媳婦有一件毛衣,這輩沒枉脫生回女人。」
小鎮人羨慕、感慨幾年,刀疤古率全營騎兵去西夾荒參加一次戰鬥再也沒回來,古太太就一日一日地在鎮上等丈夫來接她。她靠積蓄開了家梳篦鋪。專門賣木、竹、電木、塑料製造的梳子、篦子。古太太親手寫了小鎮沒幾人懂其意的豎招:脊齒磨來巧匠手,篦梳助得美人妝。
她招個年輕的夥計,他就是萬達。丈夫不在身邊的日子古太太實在熬不下去啦。美貌的女人將一個男孩勾搭上炕並不難,萬達成為面首。
古太太與萬達在木梳篦子間秘密穿梭……解放後,公私合營,梳篦鋪併入供銷社,她成了職工,萬達卻失業了。二十幾歲的人沒找到正經的事做,出身不好哪個單位也不肯接納他,戶口在工農五社,人卻在小鎮上幽靈似的遊蕩。
文化大革命南方一調查組找到古太太,她才知道丈夫還活著,並在某市做了不小的官,她要去找他,將女兒古蓮鳳託付給萬達照看,許願找到丈夫就回來接走女兒。古太太一去不復返,萬達去找過她,但沒找到。
紀剛隨寡母下放到興安鎮,落戶到工農五社,與萬達為鄰,交往從此開始。
冷丁到人生地不熟的農村,紀剛母子對陌生的生活環境很不適應。那時吃的口糧由生產隊供給,是帶皮的毛糧,需自己到碾道(糧食加工點)去磨去碾。
他們母子哪裡使用過這些工具啊,笸籮、簸箕、篩子什麼的連見都沒見過。還有拓坯、扒炕、抹房子,農村舉家過日子這些事兒,他們一竅不通。
紀剛一生感激不盡萬達。他是紀剛母子最艱難的日子裡走近他們的,成為生死朋友。
紀剛母親讓野狗咬傷得了狂犬病,他當時雖然二十歲剛出頭,但從未見過人讓狗咬瘋,又是自己的生母。
「裝進籠子,不能靠近她,不然讓她抓傷咬傷,你也會瘋。」鎮醫院醫生向他發出警告。
籠子裡的母親淌著涎水,已經認不出兒子,眼珠子越來越紅,竟狗一樣的衝著前來給她送飯的紀剛狂吠。
「老天爺呀,這也太不公平啦!」紀剛跪在籠子前悲愴地喊道。
紀剛的母親原是藍河動物園的動物研究專家,紅衛兵批鬥她脖子掛上死水獺,下放到興安鎮勞動改造,讓她積肥,打掃豬舍。現在給狗咬傷,像動物圈在籠子裡。這就是一個動物研究專家的人生結局嗎?
「紀剛!」
「紀剛!」
一粗一細的聲音叫他,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扶起他。
那天,紀剛結識一個叫古蓮鳳的姑娘。她的美麗像一束陽光照射進他荒漠般的心房。
為母親燒周年隨他一起來藍河的萬達、古蓮鳳當晚沒回興安鎮,住在紀剛家。
房子長年無人居住,到處積滿灰塵、掛滿蜘蛛網。
古蓮鳳說:「我們打掃一下吧。」
「是啊,招工回城的事,你抓緊辦。」萬達揀起他們來藍河路上談及的話題。
「我想好了不回藍河。」紀剛頹在椅子上,「他們都不在了……在興安還有你們,我一個人回來又有什麼意思。」他哀淒的目光落在古蓮鳳的身上。
古蓮鳳聽懂了他話里的含意,低下頭去。
「這該死的地方!」紀剛咬牙切齒地恨藍河,恨透這個給他太多傷害的城市。
「蓮鳳,你們倆的事兒也別雲裡霧裡地飄著,挑明了吧。」萬達從一開始就極力促成此事。「我這當老大哥的,給你們當媒人,當證婚人。」
那個年代,自由戀愛多不被承認。即使「地下戀愛」了,也要請個名譽媒人。在這個時候萬達站出來給他們倆當媒人,他們是相當需要的。
紀剛和古蓮鳳兩人關係的表面;外人看來影影綽綽,實際呢,他們已偷嘗了禁果。
還是古蓮鳳幫助紀剛侍候母親的日子裡,是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囚在籠子裡的狂犬病人一反常態地安靜。他們還不懂得迴光返照,這是母親生命之燈燃完的最後一夜,老天似乎善解人意地將雨絲飄灑得若即若離。
「你還走嗎?」紀剛拽著古蓮鳳的手,問。
每天不管多麼晚她都要回到自己的住處去,近些日子隨著兩顆心的漸漸貼近,她離開時的腳步明顯地遲緩了,目光幽幽地望著他,短暫分手已經成為痛苦的事情。
古蓮鳳沒回答,身子也沒動,望著窗外的落雨。
紀剛去撂窗簾,去插門。當他忙完這些事的時候,她已鑽進被窩,雙手拽著被邊兒,只露出燃燒得紅彤彤的臉,而撩人慾望的氣息在土屋裡瀰漫開來。
雨夜,紀剛生平初讀了女人。
也在這個落雨的夜晚,一個生命悄悄完結了,紀剛的母親去世。
讀美麗的女人成為紀剛失母最痛苦時期的生活內容。到了愛不釋手的程度時,他說:「我們生活在一起吧!」
「我比你大五歲。」古蓮鳳說。
他說:「年齡不能障礙我們。」
她說:「我可以給你作姐姐。」
「我喜歡大姐。」紀剛的頭埋在她的兩個乳房之間,淚水流出眼眶,他發自內心地說,「我需要母性的愛。我在你懷裡,就像在我媽的懷裡一樣,權當我是你的兒子吧。」
古蓮鳳的眼淚被他的話給扯落下來,緊緊將他摟在懷裡,哽咽道:「你特愛你的媽媽了……可是,我們都失去了世上最疼愛我們的人。」
「我卷一枝煙。」胡鳳鳴討煙。
老劉將煙口袋扔給他,說:「紀剛和古蓮鳳在興安鎮結的婚,住在工農五社的老房子裡。」
「紀剛哪年回的城?」一邊擰紙菸,一邊問。
老劉說:「古蓮鳳讓電打死的第二年。」
這是戶戶通小喇叭;有線廣播年代的一幕悲劇。古蓮鳳洗完褥單就方便,往廣播線上搭晾。鄰居只聽到她媽呀一聲,她被電死了。
「她的兒子才三歲。」老劉瞥眼古蓮鳳的墳墓,說,「紀剛把那個孩子扔給了萬達撫養。後來紀剛在城裡新成了家,萬達一直養著那個孩子。這都是聽說的,紀剛走後不幾年,萬達也帶那個男孩子離開興安鎮,再沒回來。」
「記得那個男孩兒叫什麼名字?」
「嗚,嗚。」老劉想了想,「沒印象了。」
「是不是叫古紀峰?」
「古;紀;峰,古紀峰。」老劉叨咕幾遍,一拍腦門兒,忽然想起來,「是,是這個名兒。」
夕陽的火焰燃燒到雁翎坨子,老劉起身說:「你等我一下,我干點活兒。」
干點活兒?胡鳳鳴不知老劉說的是什麼活兒。但從他拿起鐮刀,猜想他幹的活兒一定與鐮刀有關。
老劉向雙掌心吐唾沫,然後割古蓮鳳墳包上的枯草。他說:「每年我們來給娜娜上墳,順便給古蓮鳳填幾鍬土。」
「她的兒子不來給他媽上墳?」胡鳳鳴倒覺得有些反常。
「人吶,哪能都一樣呦。」老劉繼續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