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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34:39
作者: 徐大輝
「今晚有好電視。」珂嚷著。杜芳坐到丈夫身旁的一個沙發上,做著每日的功課——往指甲上擦酒精。問:「程影好久沒來了,你近日見到她沒?」
他正和兒子玩動物棋,妻子的問話他沒聽見。
「力偉,我跟你說話吶!」杜芳擦完手指甲,伸手扳下丈夫的肩膀,說:「我覺得哥和程影之間,有點疏遠。」
「噢,是嘛!」王力偉很冷淡,沒搭話,繼續同珂玩動物棋。
珂通常在晚飯後,雷打不動地看他最喜歡的動畫片,把它稱為好電視,省略了「節目」兩字,做父母的也習慣了孩子的說法沒糾正過。
「什麼好電視?」王力偉將一塊瘦肉弱夾進兒子的飯碗,「新動畫片?」
珂將那塊肉送回原地——菜碟子裡,興高采烈地瞧著母親說,「媽,媽說!」
「噢,珂今天上電視了。」杜芳說。她說話很少注視他,似乎像對另外一個人說話。不過,今天她的目光沒有飄遠,在他臉上遊蕩。「是今天下午的事。」
捕捉到妻子興奮夾雜自豪的目光,他感到與她的心實現了一次短暫的拉近,越過了白色大褂和濃烈藥水味,他聽見自己邁向她的響亮腳步。他說:「珂上電視一定像一休。」
她沒有順著他談話的河流漂過,卻劃向岸邊,她說:「我找了幾次都沒找到我哥。」
他停下湯的勺子,突然結束了想在臨離開飯桌前喝口湯的打算。他在走向廚房時意識到自己在破壞什麼,就說:「你們娘倆兒慢慢吃,我抽支煙。」
杜芳咀嚼的速度緩慢下來,他遠去的腳步已支離破碎了什麼,她感到心像一張紙被揉成團。心情驀然沮喪起來。
廚房裡他的背影她在五年前、或更早一些時候就熟悉。那時她坐在沙發上望著他的背,寬闊的背讓女孩感到安全。她想起一段往事——
「芳,明天我們回學校去。哥只問你一句話,你愛不愛力偉?」杜大浩身子仍散發著山間草地某種蒿草的苦香味。
「我覺得他愛著婷姐。」杜芳說。
杜大浩告訴妹妹他們三人在山間草地的一切。他說:「如果你愛他,去向他表白一下。」
杜芳走下樓梯比走上樓梯心跳更厲害。多少年裡,她在王力偉面前親哥親妹似的,親情抹糊了許多界線。今天她因愛,將他們素日、甚至十幾年形成的東西割成楞角,拉開距離。她再也不是擠在兩個哥哥被窩之間睡覺的小妹妹,再也不是因不敢上室外黑洞洞的廁所,而隨便叫上哪一個哥哥為自己壯膽。與日俱增的愛慕無法阻止,哥哥大浩今日無疑給了她二十歲醫學院大一女孩敲響決定她情愛的鐵門的勇氣。
他沒迴避她充滿渴望的目光,穿透那雙明亮的眸子時,她充滿幸福。他說:「芳,其實你很傻。」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知道,你忘不掉婷姐,她把你的心塞得很滿。」
「真的沒有空隙,我……」他鼻子發酸,朝廚房跑去,於是一個微微顫抖的背部呈現……
「媽!快來幫助我!」珂因沒調來電視圖像叫她,杜芳的目光從一個背部移開,走向電視機時,她幫兒子將頻道調整到本市新聞節目上。
三人坐在長條沙發上等待,很不願意看的新聞節目前的GG,他們也都一點不落地看了。很久沒有認真看本市新聞,他抱怨新聞節目根本沒有新聞內容,從市委書記到市長每人依官位大小每天編播一遍。今天耐心看本市新聞節目,因為節目中有兒子的鏡頭。
珂上鏡頭,是市第一實驗幼兒園新樓落成剪彩暨新園開園儀式上,珂同另一個女孩選中向新樓投資者——陽光集團總裁張經綸獻花。
大崗陽光集團是一家以房地產開發、娛樂及汽車配件為主的私營企業。年近五十歲的張經綸,從一個商業銀行的信貸科長下海經商,他創建的陽光集團成為全市最有實力的企業集團。據說全市機關幹部的工資五分之一來自他繳的稅。他是大崗赫赫有名的人物,電視新聞里他出現的頻率僅次於市五大班子領導。人們對他的記憶很深刻,像捐資修建三環立交橋,警官度假村,尤其是抗洪救災演唱會上,他手執話筒動情地唱「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當場捐款一百萬元。此次,他出五百萬元資金,修建了全市規模最大的幼兒園。
珂抱著鮮花獻給張經綸,他低下頭去親了一下珂。這一幕出現時,珂下意識地摸下臉蛋兒。他說:「謝謝你小朋友。」
「你給珂洗臉了嗎?」王力偉突然問。
她微微翹起左腿,讓珂臉貼在上面,珂看電視時喜歡這樣。丈夫的話使她嗅到醫院的味道,但不是自己——她正用酒精擦試指甲——來自他。她說:「你從來都反對我反覆給珂洗臉。」
「這次不一樣。」他說。他在摸索下衣兜,他習慣把妻子厭煩的東西揣在那地方,「那個人黑白兩道。我聽說他的嘴……」
杜芳見他探向褲口袋的手沒掏出,在裡邊動了幾下,便離開沙發。她想起他曾說過的關於陽光集團總裁張經綸的軼聞,傳說他有個特殊癖好,用嘴興奮了大崗眾多美麗的女孩「灰暗」處。「灰暗」一詞在他們夫妻的隱私中成為一種代名詞。她有段時間感到自己的「灰暗」處像一條街道,他開著汽車懷著兜風似的興致駛過……如今「灰暗」處成為一條乾涸的河流,激情幾乎完全蒸發掉。聯想對所有的人並不困難,她想到另一個自己經常使用的詞彙「要求」。大約有兩個星期他沒有「要求」,疲倦地出車回來,進屋躺床就睡,這樣興趣寡然地持續,長久了誰受得了。
「他和哥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再次思索起這個迷茫的問題。前天,她找遍了她認為哥哥可能呆的地方,人們向她搖頭。是無可奉告,還是知情不告,從一個個被問者眼裡發出的信息,感到哥哥在向某個黑暗的地方走去……走向黑暗的路,有人在拚命呼喚他,阻止他,這人就是力偉。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反覆想著。從丈夫低落的情緒里,她隱約見到兩個人分道揚鑣,朝各自方向走。她還見到兩個行李卷纏裹的軀體,置在其中不是離他們很近,而是愈來愈遠。
在珂睡著後,她走進廚房,望著佇立窗前臉色陰沉的他,臉靠在他的肩頭上,輕聲說:「我今晚還很……很想……」
「我掐滅煙。」他想將剛點燃的一支煙掐滅扔掉,而後再去擁抱她。她做出了令他吃驚、超常規的舉動;她從他手裡奪過煙,放進嘴裡狠吸一口,立刻劇咳,眼淚顛頓下來。
「芳!」他許久都沒如此親切叫她,拔掉她叼在嘴裡的煙,用他魁梧的身軀船似地托她到床上。
往事栩栩如生來到眼前。第一次,在她二十歲那個夜晚,那個寬大的脊背轉過來時,見到沙發上一個胎兒來世般光赤的女孩,真真實實地打開自己,青春的目光在飄蕩,……一條河漫長流去,驀然終止流淌時,她說:「我告別了。」
淙淙的流淌聲響徹臥室,透過窗簾的月光在波浪中跳躍很美妙。
「打開窗簾!」
「打開吧!」
月光蜂擁進來,此刻月光把記憶里的月光聯結起來,沙發被月光淋浴。沒有成為醫生的嘴唇濕潤而熱烈,女孩初次開放像一朵落滿露水晨開的花,新艷而美麗……這是他多年不變的感覺。生活畢竟不是永遠的月光,當他嗅到醫院氣息時,就無法掩蓋對她冷漠的情緒,他知道自己已無法找回月光淋浴沙發那種時刻。他首先提出打開窗簾,所思所想很快被理解,她贊同。
她開始期待,活動身子讓月光產生動感,二十歲夜晚的激情就是在月光跳躍中燃燒的。
他說:「我好像不行了。」
「我們到沙發上去?」她感到自己十分接近二十歲「告別」的夜晚,她直白了這樣願望:「我很想在沙發上做一次。」
他抱一隻枕頭隨她走進灰暗的客廳,窗簾撂嚴,衛生間門敞開,度數一瓦的小燈透出的光模糊而縹緲。他見她將布墊樣的東西鋪在沙發上,扇子一樣大打開自己。她深信完全再現了自己當年的情景:……他在極力回想步向胎兒般裸體的情形,鼓勵自己快些激動起來。事實上,他們不可能重疊那個月光淋浴的晚上沙發上所進行的一切。
杜芳在丈夫完全睡去時,自己還沒睡。鬼使神差使她想到丈夫沒有洗腳,自己也沒洗。這是一件比天小不了多少的事,她滑下床到廚房裡,拉亮了電燈,濃重的菸草氣味尚未散盡,她拉開換氣扇,廚房在夜半動員起來。
清洗自己的身體不能在廚房進行,她端盆熱水進衛生間。這時她發現自己始終一絲不掛,廚房裡活動時是否被對樓里的人看見呢?倘若不是刻意把自己亮給別人,看見又何妨?她擦洗身子,某一處她多擦洗幾遍,然後拿著蘸濕的毛巾回到臥室打開燈,丈夫仰躺,一雙腳直直朝上。她給他擦腳驚醒了他,睡夢中被擦腳弄醒已不是第一次。
往下,他們都沒有睡著。起初背對著背,誰也沒說話。直到有警車噪音從街區響過,同時轉過臉,他說:「警察有時虛張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