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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34:12
作者: 徐大輝
迎賓街聯合化工廠職工家屬樓,三單元二○二室王力偉家。王力偉的妻子杜芳正在廚房裡燉魚,她不時隔著門向客廳里喊:「珂,幾點啦?」
五歲的兒子珂認真看表,跑過來告訴媽媽:「六點……」他忘記了分秒重新跑回客廳,看完表返身回來:「二十三分。」
「真乖,珂都能認鐘錶了。」杜芳弄一塊皮凍填進兒子嘴裡,囑咐道:「一會兒大舅來咱家,你要聽話呀。他帶……」
「噢,婷舅媽來嘍。」珂雀躍起來,「婷舅媽有槍,她給我玩槍。」
杜芳心裡突然像似被堅硬的東西杵了一下,臉上浮起哀傷的神色。兒子以為他最愛的舅媽李婷今晚要來。過去李婷來串門,珂就纏著舅媽,要看她的槍。刑警李婷經不住外甥的纏磨,退下子彈,讓他摸槍滿足一回。可現在,李婷已長眠地下,她不能再來了。
今天,哥哥杜大浩帶來的女友不是珂心目中的李婷舅媽,而是他剛確定戀愛關係的戀人程影。兒子顯然還不能接受李婷舅媽位置上是位新舅媽。於是她囑咐:「婷舅媽不能來了,永遠不能來了。」
「為什麼?」
「婷舅媽她……」
「我知道了,今天婷舅媽睡醒了,太好啦。」珂幼小心靈里存檔的婷舅媽,睡在一隻玻璃箱子裡。媽媽告訴他婷舅媽在睡覺,他曾問媽媽那麼多警察叔叔阿姨來看她,為什麼不叫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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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遺體告別儀式上,杜芳手牽兒子珂,他提出許多讓作母親難以回答的問題,譬如:婷舅媽臉為什麼蓋著?她什麼時候醒來?
杜芳只能這樣回答兒子:「會醒的。」
兒子說:「婷舅媽是條大懶蟲!」
幾天前妻子杜芳便提出給王力偉過二十八歲生日,他說:「三十歲時再過吧,何況這幾天活兒挺好,起早貪晚多跑幾趟。」杜芳覺得丈夫說的在理,她沒再堅持。今天早晨,她還是按本地風俗,給他煮了幾個雞蛋,算是過生日。下午,哥哥杜大浩打來電話,說要帶女朋友程影來給力偉過生日,她無法拒絕。
杜大浩與王力偉是同學,情同手足。很小的時候,王力偉母親去世,鄰居杜家照料他,一直到長大成人。王力偉長杜大浩一歲,過去杜大浩一直稱王力偉哥哥,後來杜芳嫁給王力偉,王力偉成了杜大浩的妹夫,杜大浩成了舅哥。儘管王力偉始終沒改口稱兄,心裡還是拿杜大浩當哥待。
「你們過來吧!幾點?」杜芳問。
電話那頭杜大浩說他下午刑警隊有個小會,估計開會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程影午後有兩節課要上,五點準時趕到。並說,他們帶生日蛋糕和一隻雞及鯉魚來。
杜芳放下電話騎上自行車到農貿市場,買些菜,送回家後再去幼兒園接回珂。房間她收拾一下,準確說是布置,原嫂子李婷的影子處處呈現:最直觀的是她的照片,她做的風鈴……珂的房間貼滿婷舅媽的著警裝的照片,其中床頭上方的一張珂竟將自己嬰兒照片拙笨地貼在婷舅媽的胸口。她問過兒子,珂說他是婷舅媽的心肝寶貝,婷舅媽就是這樣叫他的。
珂十分崇拜舅媽李婷,在幼兒園小朋友面前,他不止一次炫耀:我婷舅媽是大警察!
難題正是出在這裡,珂的心裡婷舅媽偉大而鮮活,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她。杜芳擔心,珂在程影——未來的舅媽面前,過分提婷舅媽,或者稚氣地不接受程影,那樣會使大家都尷尬,再說,提起李婷誰不傷心、懷念?
哐!哐!有人敲門。
王珂跑去開門,喊:「婷舅媽來啦!」
來人是收衛生費的。珂苦著小臉瞅著母親付錢給收費的中年婦女。打發走收衛生費的人,杜芳蹲在兒子面前,扳著肩膀,對他說:「珂,媽和你商量一件事,一會兒大舅來了……」
珂是懂事的乖孩子,媽媽的話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答應著。
這時,杜大浩帶程影敲門。王珂還在想媽媽的話:婷舅媽還在睡覺,今天不能來。大舅帶程阿姨……因此他站在一旁看母親開門,聽他們彼此寒暄。
「珂!」杜大浩放下手中的東西,抱起外甥:「怎麼,不想大舅?」
珂把臉伏在大舅的肩頭,眼睛望著他身後的陌生面孔——程影。
「珂,叫程阿姨!」杜芳說。
珂的臉始終沒離開大舅寬厚的肩頭,純真的眸子裡混濁著淡淡的憂傷,像只剛剛失去母親的小貓崽。
「給!」程影把仿真槍送到珂面前:「阿姨給你的小禮物。」
珂的行為出乎大人們的意料,他只瞥了玩具槍一眼,頭從杜大浩的左肩移到了右肩,明顯在躲避程影的禮物。
杜芳立刻明白了兒子心裡想什麼,她代兒子接過禮物,說:「別老站著,到客廳坐。」她對程影說,「珂眼生,見到生人就膽小,不愛吱聲。」
到了客廳,杜大浩放下珂。他沒像以往那樣圍在舅前後,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門。
杜大浩忽然明白了什麼,與妹妹杜芳交流下眼色。他暗示妹妹和程影聊聊,自己便站起來,走進外甥的小臥室。
珂趴在床上,懷裡抱著相嵌李婷相片的小鏡框,淚水漣漣。杜大浩坐在床沿,珂撲到大舅的懷裡:「舅,我想婷舅媽!」
杜大浩眼角濕潤了。外甥的表現攪動他的一腔哀傷。
外屋客廳,杜芳和程影聊天。從一種護髮水GG,談到W國電視劇的熱播。
「學校忙吧?」
「我學的專業是法語,三中現在沒開法語課,我在教導處,偶爾也代一代其它課,還算清閒。」
「你都是為我哥……」杜芳感慨:「南方沿海城市條件多好啊!」
「為大浩,我覺得值。」程影說。
杜大浩牽著珂的手到客廳來,他問妹妹:「力偉什麼時候回來?聯繫上了嗎?」
「我打過傳呼,他沒回話。」杜芳說,「按理說他能收到。」
「也許他駕車超出了服務區,呆會兒我再傳他!」杜大浩說。
嘀嘀!BP機響聲,把王力偉從剛剛脫險的境地中拉出來,心裡仍有餘悸。屏幕這次顯示是杜大浩呼他,內容與先前妻子催他收車回家過生日一致。
雨似乎停了,還稀落著雨點,天漸漸黑下來,他掉轉車頭打開車燈,慌張朝城裡開,心這樣想:見到車,見到人,見到熟悉的馬路,熟悉的燈……他甚至想自己此刻違章讓交警盯上才好,那樣有警察追趕,還不止一輛摩托一名警察。總之,一切為擺脫孤寂孤獨,真正回到安全境地。
迎面開來一輛車,對方禮讓並關掉大燈。王力偉沒任何反應,開著大燈,呼嘯而過,弄得那輛車司機回過頭向駛去的計程車喊:「瘋啦,會他媽的開車嗎?」
車沒換擋,也沒減速,箭射一般朝前奔馳。他這回真的違章了,橋上他沒按規定減速,巡邏的交警盯上他,後面追趕上來,示意他靠邊停車。
王力偉沒聽見沒看見交警那輛摩托,警笛鳴響也沒聽見,一門心思全速開車,進城,回家!
交警超過王力偉的車輛,將他逼靠路邊。
「駕駛證,行車證!」交警規範地檢查證件,認為準確無誤後,掏出罰款單:「你過橋違章,超速。」
王力偉這時頭腦完全清醒過來,罰款二十元倒沒什麼,只是錢已被劫匪掠空,身無分文。大崗市還沒實行罰款交款兩分離,違章,交警現場撕票當即交款。他只好實話實說:「我讓一個劫匪搶了,剛逃脫……」
交警哪裡肯相信,認為王力偉耍賴,胡編理由。說:「你可懵騙不了我,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啦。」
「我說的是真話,那傢伙用槍頂……」
「演電視劇?」交警竟忍不住笑了,他說,「為二十元錢,你就別編排了,持槍搶劫計程車,本市有史以來還沒發生過。搶你多少錢?」
「二百零三元,還有一盒芙蓉王煙。」
「看來這輩子你當不了作家,太缺乏想像力。一個持槍的劫匪。只為劫二百元現金和一盒煙?你駕的這輛桑塔納他不劫?交款吧,我還要去巡邏。」
王力偉怎樣說這位人高馬大、面孔黑黢的交警也不信。最後解決辦法:交警扣了王力偉的駕駛證,明天到環城交警大隊交罰款取駕駛證。
車到了十字路口,直行到市公安局,左轉可直接回家。報不報案,他猶豫。
他對警察的工作很不理解。他覺得報案是件麻煩事,錄口供,警察反覆問這問那。去年冬天,他見一個人在街頭被另幾個人打昏,撥110報案,警察找他幾次,又是回憶現場情形,又是描述罪犯長相,折折騰騰好幾天,耽誤不少活兒。今天去報案,恐怕比那次目擊更複雜。說不準警方還要帶自己到現場,再追蹤罪犯什麼的。關鍵是時間,家裡人還等著自己回去過生日。
左轉,王力偉決定不報警,回家,別掃大家的興,裝出什麼事都沒發生。
客廳變成了餐廳,喜慶生日的氣氛很濃厚。桌中央擺著蛋糕,蠟燭已插好,只待他回來點燃。
沒有生人,彼此都熟悉。見到王力偉,程影顯得有點拘束,她多次見到王力偉,到他家來作客還是第一次,其他場合中,她這個未來舅嫂還是放得開的。
「祝你生日快樂……」大家唱歌。吹滅蠟燭前,杜大浩說力偉你許個願。王力偉雙手合十閉目,許了一個奇特的願:李婷,你生日時我一定送一束你最愛的野百合花!然後,王力偉一口氣吹滅蠟燭,大家鼓掌。
杜芳開始切蛋糕,分給每人一塊,珂多要了一塊,在場的只有兩個人看穿了珂的心,只是沒有說破。這兩個人就是杜大浩和王力偉,他倆在珂將另一塊蛋糕端到自己臥室後,相互對望一下,心裡不約而同地接近一個主題——對共同所愛的人的思念。
王力偉生日的家宴進行中,杜大浩突然接到田豐局長電話,立即到九道街郵政局門前車接他,連夜去向陽鎮賽馬場。叮囑不准對任何人說出行蹤,包括家人。
「對不起,我得走。」杜大浩說,「影,你別動,飯後力偉開車送你回家,我這幾天沒時間陪你啦,有事給我打電話。」
杜大浩走後,他們繼續吃飯。氣氛顯然沒杜大浩在場時熱烈,雖有說有笑,哪個話題都沒談得更深。
送程影回來,珂已睡下,眼角殘留著淚滴。杜芳說:「珂人小,心思倒很重,想婷舅媽。」
「咳!」王力偉深深嘆口氣。
妻子挨他坐下,靠在他的肩頭,他倆一起守望著熟睡的珂。許久,她說:「咱們也睡吧,明天你起早出車。」
「你先睡。」王力偉說,「我去抽支煙。」
杜芳怕煙味,幾乎達到了過敏的程度,一聞到煙味,重感冒似的嗓子發緊。因此,他戒了幾次煙,最終都沒戒掉。煙齡太長了,大約六七歲時,母親吸菸,使用菸袋或卷紙菸,他開始鼓搗煙是因為好奇、好玩。漸漸染上菸癮,十三歲便成為真正的菸民。與之正相反,杜家幾代人都不吸菸,且聞煙味都受不了。為了愛妻王力偉決心戒菸,只是堅持最長的也不過兩個月,第二次撿起來,煙吸得更頻。戒菸的日子,王力偉情緒低落,脾氣很壞,且萎靡不振,沒食慾沒胃口。杜芳心疼他,說你還是抽吧!
王力偉犯菸癮便到廚房去抽。此時,打開窗子,對著窗口噴雲吐霧,心裡想著一個難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