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1:21:50 作者: 徐大輝

  外邊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四梁八柱擁擠在大櫃的地窨子裡,七爺說:「整(弄)一星半點兒糧食不頂事,幾十人馬,人嚼馬餵的玩意啦。」

  「小日本搞集團部落,附近很難見到村屯子,」總催說,「我們到哪兒去整吃的。要不的進城,城裡糧食多。」

  「不行,城裡到處都是灰狗子(兵),去那裡很危險。」糧台道。

  「城裡不好進,部落村進出盤查也很嚴,」二櫃震耳子說,「今年冬天糧食就是個問題。」

  「弟兄們說得對,歸戶並屯形勢不同往年。」七爺說出自己的打算,「我回架火燒,我們家有糧。」

  「可是……」二櫃震耳子清楚七爺的經歷,已跟家庭決裂多年,他擔憂道,「部落村就是人圈,自衛團、警察看得很死,進出十分困難。」

  所有的部落村都是一樣,生人很難混進去,帶糧食出來幾乎不可能。七爺不是沒認識到這一點,只是弟兄們面臨缺糧挨餓,作為大當家的怎能無動於衷?當年大哥吝惜錢財不肯贖票,自己才當了鬍子。事情過去了多年,不指望大哥改變對自己看法,他這次不是善要,七爺說:「硬要。」

  「大當家的,會不會要炸?」

  「那個歌謠(土匪歌謠:天下第一團,人人都該錢,善要他不給,惡要他就還!)怎麼唱?」七爺說,「我哥也不能善給,我也不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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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梁八柱聽大櫃的,同意七爺回架火燒一趟,當然不是公開大搖大擺回家,他們商量了具體方案,進武裝把守的架火燒部落村不容易。行動的時間確定在兩天後。

  很少失眠的七爺,一夜沒睡,兩天後不是回憶往事,而是走回怨怨恨恨的現實中,去見他最不願見的人。

  「大哥更恨自己當鬍子。」七爺反省自己,找出十幾年兄弟不能相容的原因。有時人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同樣不是不想幹什麼就不幹什麼。

  七爺當鬍子亦如此。那個冬天他有機會離開綹子,他沒離開,為了一種諾言,大櫃臨走把隊伍交給自己,天崩地裂也等他回來啊!

  ……凍僵的鬍子老巢,忽然間熱鬧起來,殺豬宰羊擺宴,為遠道歸來的大櫃君子仁接風洗塵。

  酒席宴間,君子仁拽過一個男孩說:「我的兒子,今年十五歲,名叫小九。他娘給日本人殺啦,無親無故可投,我帶回來,等他能騎馬打槍,就掛柱入綹子。」

  一頓豐盛的晚宴吃得像奔喪飯似的,撂管一晃幾個月,聚在一起該樂呵,可怎麼也樂不起來,備下六罈子酒,吃了兩壇就醉倒半綹子人。事情起因在君子仁的兒子小九,孩子竟喝醉了,逐個給鬍子磕頭,喊著求各位爺們給他娘報仇,眾鬍子眼淚讓他的請求揪下來。

  散了席,大櫃君子仁同七爺沒動地方,繼續喝酒。君子仁說:「小九的娘死得慘。」

  七爺同情,他說:「順水蔓也死了。」

  「二弟,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君子仁語調沉重,說,「彭家叫精武綹子平了,死傷數口,倖存的逃到外鄉去了。」

  「平了,滅了。」七爺異常平靜,似乎結局早晚終要這樣。他說,「大哥,我聽見小九在叫你,回房歇著吧,讓我自己單獨坐一會兒。」

  「小心凍著,春風入骨寒哪。」君子仁脫下半截大氅披在七爺肩上,挪著沉重的步子,對一間屋子說,「小九,爹來啦。」

  七爺趔趄出土窯,吃力登上村北面的沙坨子,面對荒原,哇地放聲悲哭……埋藏心底里的苦澀一併湧出。一個人心裡究竟能盛下多少苦難啊?天知道!

  大母都拉村外沙灘那一幕,使七爺有生以來除親娘程笑梅外喜歡上的第一位女子——彭桂琴。然而,花圃旁始終未出現她的身影,問彭家傭人,傭人搖頭算做回答。在他康復即將離開彭家回綹子前兩天,意外地場合遇到朝思暮想的彭桂琴小姐。

  金栗毛馬馱著七爺出村,把咳聲嘆氣、愁眉緊鎖的主人帶進草原。七爺沒心思遛馬,人在馬上心在彭家,信馬由韁任它去吧。金栗毛馬善解人意,邁著勻稱的步子奔跑著。不久,它見到一匹馬,同類出現在荒原上讓它興奮,直徑奔過去。七爺醒過神來猛然見鐵青馬拖拽一個女人,紅色長袍掠起一溜紅光。

  「攔住它。」七爺對坐騎說,撥馬貼近狂奔的鐵青馬,伸腿鉤住韁繩,女人冷丁抬起頭來,以一種堅決的口氣喊道:

  「別救我,讓我死!」

  「嚄,是你呀!」七爺見是彭桂琴便堅定了制服鐵青馬的決心,馬韁繩太短夠不到手,它再跑下去,她將被拖散筋骨……他努力再次接近鐵青馬,騰空彈起脫鐙離鞍,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動作,稍有偏差,他可能落不到馬背上而摔斷胳膊腿。或許上天有意成全他,他準確而且有力地揪住鐵青馬的馬鬃,身子飛上馬背。突然,鐵青馬失蹄前肢傾斜,臀部高高拱起,險些掀掉七爺,他到底制服了鐵青馬。

  「你害我。」她說。

  「你不該這樣去死。」七爺割斷繩子,將連站起來力量都沒有的彭桂琴抱起,放在鬆軟草地上,一張臉被血模糊得駭人,刮破的前額流血不止。

  「這離村子很遠。」七爺焦急地說。

  「我不想止住血,讓它流!」

  「你閉上眼睛……我……」七爺支吾起來。人尿是止血的應急藥,鬍子常用它。他說,「閉呀,你閉眼。」

  「閉啥?那天我的身子你都見啦。」彭桂琴行為使七爺錯愕,她一把手扯開衣襟,大面積胸脯裸露,她說:「這兒也有傷,尿吧!」

  尿吧,美妙的天籟之音。在誕生生命的大自然里,兩顆心驟然貼近了。她說:「明年爹送我上五台山,我寧願死在西大荒。」

  「相面先生盡胡謅。」

  「嫁你試試。」

  「我是鬍子啊。」

  「帶我走吧!」

  想她念她夢她,從沒想過娶她。綹子規矩很嚴,絕不可以領女人進綹子。自己身為二櫃,深受眾弟兄愛戴和信任,怎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呢?

  「來吧,給你……」

  再現了河灘那幅迷人圖景,她去掉一切包裝物……七爺撲過去,與美妙事情無關的話啞了,與美妙事情無關的動作滯了,剩下的便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發展和結束。

  「我忘不了你。」七爺說。

  荒原為七爺作證,他發誓明年七月前接走她。

  「記住芨芨草開花前。」她說。

  熟悉的腳步聲移近,七爺止住歔欷,他說:「大哥,我……」

  「你倆的事我早知道了,彭憲臣告訴我的。」君子仁說,「咱襠里長著玩意兒,一輩子不能幹閒吧?上了山就無家可歸,槍子兒又沒長眼……咋說我也有打種的小九,你和彭大小姐壓裂子()是對的,弄好了打個種。明天咱綹子去打青帳子(夏季搶劫),順便找找彭家人,遇上她我就同意你拔香頭子(退出綹子)。」

  「謝謝大哥!」

  離開老巢的鬍子,就像出洞捕食的狼,打算落腳的北大荒離這兒遠著哪,走一路搶劫一路。

  砸開草原上小屯謝力巴德一個姓呂的牧主大院,大櫃君子仁對七爺說:「弟兄們折騰半個多月,人困馬乏的,我看這挺背靜,喘口氣。」

  「中,明天我帶幾個弟兄往前摸摸,路通就照直往前走。」

  「兄弟你安排吧。」君子仁似乎聽到自己衰憊的腳步聲,說,「乏啊,腰酸腿軟。」

  次日,七爺率領十人組成的精幹馬隊,帶足乾糧和水,從謝力巴德出發,奔太陽落去的方向走。

  這一帶十分荒涼,走了幾十里仍未見一個村落。他們只好露宿野外,十匹馬圍成一圈,躺在馬肚子下睡覺,就不用擔心狼的襲擊。

  「二爺,你看。」清早遛馬的鬍子驚喜地喊道。駱駝形狀沙坨間升起裊裊炊煙,依稀聽幾聲毛驢叫。

  瞄準村中那個土大院,七爺帶頭衝進去,沒遭一槍一彈抵抗。巧得很,這戶正是彭憲臣,他老淚橫流說:「旁水蔓綹子昨天送來帖子(索要財物信件),要五袋高粱米,十頭肥豬。明晚來取,愁人啊!」

  「別怕,有我在這兒。」

  「我家大活人在他們手上……」

  「綁票?」

  「硬搶去的。」彭憲臣哭腔講述道,「倒霉的事一樁連一樁。」

  彭家在大母都拉遭精武綹子搶劫,連夜逃到這裡。好在有些積蓄,買些撂荒地,飼養一練駱駝,很快成為村中富戶。富就招風,活動這一帶旁水蔓(姓汪)綹子搭上眼。首次送來帖子,彭憲臣照勒索數目拱手送給。然而,這綹子鬍子繼續勒索錢財且口胃很大。

  一天晌午,大櫃旁水蔓帶馬隊大搖大擺進了彭家,進院就喊:「小尕飲馬,爺們晌午在這掯富。」

  彭家不敢怠慢,張羅飯菜。人手少,彭少爺小禿被當爹的支使給鬍子大櫃旁水蔓牽馬在院內溜達。他見那馬的距毛(長在蹄子上)白得透明,便動了心思,剪下一撮扎毽子。或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他拉馬到後院背靜處,剪掉了四蹄上距毛,得意地說:

  「夠扎兩個毽子。」

  坐騎沒四撮銀白距毛,立即變醜,大櫃旁水蔓急眼了,大喊大叫:「插(殺)了小兔崽子。」

  「爹……娘……」小禿聲聲揪心地呼救。彭家老少齊刷刷跪在鬍子面前,磕頭如雞啄米,「大爺饒命!大爺……」

  彭桂琴衝破家人的阻攔,跪到大櫃旁水蔓跟前,說:「我替小弟死。」

  冰冷的槍嘴掫起她的臉,大櫃旁水蔓像見到一匹心愛的寶馬,驚呼道:「呀,亮果(美女),亮果!」

  「放了我小弟。」彭桂琴又說一遍。

  「放他一馬,中!嘿嘿,你歸爺啦。」旁水蔓淫火燒膛。

  「不!我替小弟去死。」

  「還愣著幹啥?」旁水蔓迫不及待,命令鬍子道,「把她整到屋裡去。」

  「放開我……」彭桂琴被拖進東廂房,旁水蔓隨後跟進去,先是兩個鬍子出來。廝打、恨罵,家具翻倒聲,很響。旁水蔓拎著褲子跑出來,臉像血葫蘆,他嗷嗷叫喚道:「啊哎,把她綁了,抓只竄房子(貓)。」

  鬍子將彭桂琴綁在木樁上,用麻繩紮緊褲腳,將一隻貓塞進她褲子裡,然後系上褲腰帶,而後隔褲子抽打貓,那貓怪叫又撓又咬,彭家大小姐悽慘地痛叫。

  「哈哈!」旁水蔓得意地狂笑,他問:「依大爺不依?」

  「不依。」彭桂琴運足氣力,剛烈地說。

  鬍子打貓激怒貓,貓抓啊撓啊咬啊,彭桂琴昏死過去。彭家老少一片悲號。旁水蔓親手解開彭桂琴的褲腰帶,掏出被血染成紅色的花貓,狠狠摔在地上,麻利掏出槍將貓打死,罵道。

  「媽的,抓壞了我的玩意。」

  槍震醒彭桂琴,她見鬍子端槍對準全家老少,旁水蔓要挾道:「你不依,就插了(殺)他們。」

  「我依。」彭桂琴妥協,她明白,胡了說到做到,用自己的身子換一家數口性命值得。

  「帶走!」旁水蔓馱走了彭桂琴,至今未放回。

  哐!七爺一拳砸下去,兩隻瓷茶杯跳起來。他披上斗篷,霍霍地走出屋,拉過金栗毛馬,飛身上馬,對同來的鬍子說:

  「我齊這把草(弄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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