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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18:13 作者: 徐大輝

  月光撒滿我們身體以外的空間。

  

  樹洞不像萬鳳山說得那樣寬敞,兩個人睡在裡邊躺是不行的。我頭一次站著姿勢睡覺,別談舒服不舒服,新鮮感覺比睡覺香。萬鳳山不想睡,我得加個「更」字,奇異的樹洞裡度夜晚,興奮是主要原因。實際說樹洞裡的味道不怎樣,黑熊留的異味混合樹木腐爛的味道,嗆得我老要打噴嚏。萬鳳山說:

  「抽支煙,味道就解了。」

  通過吸菸驅趕異味應該是不錯的主意,我從他的手裡接過香菸,猛吸幾口,濃烈的菸草味兒驅走異味。

  「我給你講講吧!」他說,這樣開頭,「我覺得我奶奶跟山么妹學會了養蠱……」

  萬鳳山講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故事,不客氣地講他不太會說故事,敘述無法讓作家滿意。小說是作家的故事,哪個作家不會講故事?我整理或重新講述的故事如下——

  參幫把頭黃皮子領上山的女人山么妹,在荒墳前發現黃丫兒捉毒蛇野雞脖子後,她們很快成為朋友。一個心結——父親娶了女人,後娘要給自己氣受——打開,躺在烏拉草上什麼心裡話都掏出來。

  「姨你也喜歡蛇?」黃丫兒問。

  「不是喜歡,用它制蠱。」

  「蠱?蠱是什麼呀?」

  「我告訴你,蠱是……」山么妹對她講蠱是什麼,如何養、如何放,「我們湘西女人,為保護自己學會養蠱。」

  東北女人如何保護自己黃丫兒不清楚,沒人告訴她沒人教她,衣兜里藏把剪子做自衛用,再沒別的。她說:「姨,教我養蠱吧!」

  「做什麼?」

  「保護自己。」黃丫兒聰明這樣說,實際是覺得好玩,直白說為了玩養蠱,怕人家不教。

  山么妹起初還是猶豫教不教黃丫兒,尋思了幾天。在尋思的幾天裡,她下山購物遇到日本兵強暴小女孩,丫兒一個人孤獨在山林間,遇到野獸一樣的日本人怎麼辦?此事促使她下定了決心。要教會丫兒養蠱放蠱,覺得她要有護身本領——用某種秘密武器來保護自己,她說:「我教你!」

  山么妹教授養蠱在秘密狀態下進行,忙於挖參的黃皮子也沒在意她們一天鼓搗什麼,每天晚間領山么妹到巨石上去,做完他們的事情各自回宿處睡覺,日復一日。秋天來臨時,山么妹說:「我得回去了,出來快一年,不知我丈夫死活。」

  黃皮子捨不得這個女人,挽留下去也沒道理。人家幾千里地來為治丈夫的病討人參,用獻身幾個月換一顆老山參,答應人家的事情就要兌現,他給了她一棵百年以上人參。

  山么妹感動直流淚,說:「我要是能分兩半多好,把你喜歡的東西留給你,那一半回老家……」

  黃皮子說我何成不想啊,只是根本無法實現。山么妹帶著把頭黃皮子最心愛之物離開,像一隻鳥飛出他淚光迷離的視線。

  「爹,姨是好人。」黃丫兒說,她也想那個女人。

  黃皮子情緒低落到下霜,他帶人下山,結束本年度的採集活動,領閨女到老地方——萬老闆的通達大車店,情形跟往年不一樣,房間早早為他預備好。車店老闆眼裡不是來住店,親家串門做客,春天黃皮子親口答應閨女嫁給兒子福生,萬老闆心急抱孫子,打算今冬跟黃皮子商量,明年開春迎娶黃丫兒。

  「親家!」萬老闆迎候他們父女到來。

  親家?黃皮子一愣,他基本忘記了定親這件事,回頭望閨女,見她羞澀的神情才幡然醒悟,答應道:「哎,哎!」

  「房間為你備好,住後院!」萬老闆不能叫親家跟旅客住在一起,他說,「你跟丫兒到家裡去住!」

  黃皮子皺下眉,後院萬家的居住條件自然比客店強,當親戚待承和當旅客待,有天壤之別。住家和住店心情大不一樣。年年輟棍進城貓冬住通達大車店,除了無家可歸非住客店不可原因外,大車店內還有想頭——季節性婚姻,找個相好的甜蜜幾個月,女人肚皮比火炕熱乎。現在做親戚住在萬家可不是客店,那件事——和女人廝守——無法進行,總不能在親戚們面前跟野女人廝混吧?

  「親家,耽擱不了你的事兒!」萬老闆猜透對方心理,明確告訴他不耽擱那件事,說,「我能不為你想著嘛!」

  「好,聽你安排。」黃皮子說。

  萬家小姐小翠的閨房旁收拾出一間房子,新裱糊了棚——用牡丹、孔雀圖案窩紙——粉刷了牆壁,黃丫兒住在這裡。

  「丫兒姐,明年你就是我嫂子啦!」小翠眉飛色舞地說。

  「瞎說!」黃丫兒害羞道,年紀大一歲羞澀增添幾分,同山么妹住在一起,耳聞目染她跟父親的幽會,他們成為她的啟蒙老師,巨石上示範給她看(偶爾撞見),朦朧的事情逐漸清晰,開始想男孩福生,偷偷地想,一想臉就發燒。

  「我爹找人來看了日子,明年三月初九。」小翠很準確說出萬家選定的結婚日子,「姐,你看!」她拿出一些刺繡品,「我為送你特意繡的,瞧這幅,多子多孫。」

  黃丫兒心裡樂開了花,夜間老做夢,自己做了新娘,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夢總是簡單的,萬家是滿族她不是,如果是滿族結婚要走一道較為複雜的傳統婚姻儀式——通媒、放定、納彩、過箱、迎親、拜堂、拜祖、分大小、回門等——程序。夢裡什麼都不用,習俗也不用管它,跟著新郎入洞房。

  一個夜晚,黃丫兒吹滅燈躺在炕上,望著窗外冬天清瘦的月亮,想著夢裡出現的美事……忽然,窗戶有被沙粒砸的響動,啪!啪!她開始認為是風吹沙粒,三江冬天也颳風也揚沙。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清脆,顯然不是風吹的,是人……想到人撇沙粒,頓然緊張起來,不是害怕那種精神緊張,而是激動……果然沒激動錯,她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往窗戶上扔東西。啊!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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