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10-04 10:25:40 作者: 王哲士

  臨近永和關,白永和不由得長長噓了一口氣:「啊,總算到家了!」

  他站在山腰,喜不自勝地四下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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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村裡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老宅。誇張一些說,是一片由石頭窯洞組成的城堡。城堡下躺著瘦身脫形的在冰下呻吟的黃河,渡口排放著封航冬眠的渡船。這裡的一切如數家珍,是他夢牽魂繞的地方。

  「啊,回來了,我回來了!」他喃喃自語道。

  比起眼前這位年輕人,永和關已經是風塵滿面的老者。自魏晉時開通航運,從官渡、軍渡、民渡到貨運,世代不絕。它承載著歲月的重負,聆聽著黃河不知疲倦的歌唱,當然也見證了兩岸人家的春秋興替和悲歡離合。

  關村里燈火點點。

  白永和放慢腳步,且走且想。燈光映照的是他的爺爺、奶奶,他的同胞弟兄,他的一個個本家親人的身影。此刻,他們都在做什麼呢?

  別的不說,爺爺或許正盤著腿伏在小巧的炕桌上,借著麻油燈的光亮,一面撥拉著精緻的紅紫檀木算盤珠,一面「呼嚕嚕」地吸著水煙。他最親近的奶奶則陪坐其側,小心翼翼地把長長的銅菸嘴拔出來,把吸過的菸灰倒進灰盆里,再從菸斗里拈出黃豆粒大的菸絲,裝進煙鍋,把冒著青煙的空心香用嘴一吹,火苗隨即燃了起來,爺爺就著香火把水煙點著。除了清脆的算珠聲和沉悶的水煙聲,還會有一兩聲交談。想到這裡,白永和臉上現出安詳自若的神情。

  隨著腳步的逼近,點點燈火變成團團燈火,耀紅了他的眼。這是什麼?定睛看時,原來是南北兩個堡門和村道上掛起了大紅燈籠。還不到過節,為甚趕早掛起了燈籠?他心裡頗有些納悶。容不得多想,一陣激昂的絲弦聲隨風飄了過來。他順著聲音的方向往堡下的清泉廟看去,那裡不僅有燈火,還圍著好多人,原來,廟裡的「四聲戲台」正唱大戲。關里鄉俗,歲尾是不唱戲的,開年第一台戲在正月十五。那麼,現在唱的是哪一出?

  他步子急促地往關村走去。下得山來,繞過村堡北門,折向村堡南門,再下一段石台階,就來到戲場。戲場裡擠著好多人,有的擁著羊皮筒子,有的裹著厚厚的老棉襖,一個個傻乎乎地盯住戲台,唯恐戲中人跑了似的。

  他掃了一眼戲台。只見旦角手拉生角,嬌滴滴地喊了一聲:「我的趙郎……」而那位生角則呼旦角「秀英娘子」,熟悉戲文的他,知道這齣折子戲應是蒲州梆子《喜榮歸》。說的是趙庭玉高中狀元回府,裝扮成乞丐試探家人。岳母嫌貧愛富,逼他退婚,連老家奴崔平也百般刁難。唯有小姐崔秀英一如既往,痴情不變。直到真相大白,岳母和崔平羞愧難當,與趙庭玉喜結連理的崔秀英自然得意揚揚,幸虧她一雙慧眼不曾看錯人。白永和猛然想到,莫不是舉家為千里做官的他破例唱的慶功戲?禁不住喃喃自語道:「喜榮歸,喜榮歸……舉家盼他喜榮歸。可是——」想到這裡,臉上倒像被蜂螫了似的灼熱。

  他的目光從台上移至台下,借著台口微弱的燈光,發現爺爺、奶奶也擠在人堆里,眉開眼笑,交頭接耳。看得出,他們心情不錯。

  他不想驚動二老,怕沖了他們的雅興,便轉身往村里走去,步履顯得遲緩。推開虛掩的厚實堡門,迎面遇上手提燈籠的雜工財旺。

  面對不速之客,財旺竟打了個愣怔:眼前這位爺長袍馬褂,面容清秀,眼睛明亮,鼻樑高聳,像是他們家三少爺;可是,三少爺頭上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哪裡去了,齊耳剪髮上還罩了個帽蓋蓋。聽說洋人就不留辮子留寸頭,莫非這是洋人來了?聽說洋人是藍眼睛鷹鉤鼻,燈光燭影里看不清這位爺是不是藍眼睛,但鼻尖好像不帶鉤,他不敢細看。正在捉摸不定時,忽聽那個「洋人」開了腔:「怎麼,不認得了?」

  對方吐出一句地道的永和關土話,他聽著這麼耳熟,再看一眼對方熟悉的面孔,才半信半疑地試探著問:「三少爺——」

  白永和輕輕應了一聲,又左右掃視了一眼。

  財旺仍不放心,又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三少爺一番,問:「三少爺,您怎麼成了這個——」

  財旺本來要說「模樣」,但不敢往下說。男人丟了辮子,意味著什麼?連他這個下人都拖著一條粗糙的辮子,堂堂知縣大老爺竟把辮子丟了,真是稀奇事!

  白永和知道對方要問什麼,但懶得去解釋,只淡淡地「噢」了一聲。

  「您不是去老遠的南邊做官去了嗎?怎麼……」

  年輕人見這個孩子似的傭工一臉狐疑,就敷衍著咕噥道:「怎麼,做了官就不興回家了嗎?」

  「當然,當然。三少爺請。」說完,財旺跟著三少爺亦步亦趨地往回返。

  白永和忽然停住,回頭問財旺道:「財旺,院裡院外掛這麼多燈籠做甚?」

  「老太太說,三少爺當了縣太爺,要掛一個月的燈籠,一直掛到正月十五。讓九十眼窯院裡里外外,紅紅火火,喜氣洋洋!這不是,還有一盞燈沒掛呢,啊,我這就去掛。」

  白永和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擺了擺手說:「去吧,去吧。窯里有人嗎?」

  「有,有。劉嬸和陳嬸都在。」劉嬸和陳嬸都是白家雇的老媽子。

  白永和循著熟悉的路徑,不緊不慢地走著。進了院門,迎面是白家略顯滄桑的照壁,在燈籠映照下,斑斑駁駁的磚雕大字依稀可見:「以和為貴,以義制利,以誠取信,以儉治家。」這是白家沿襲了幾百年的祖訓,白永和每次外出歸來,總要對著祖訓默念一遍。他認為,這筆人生財富,任何時候都不可淡忘。所以,儘管落魄歸來,依舊不忘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

  他腳步輕輕地繞過照壁,一直朝里走去。

  財旺掛好最後一盞燈,就跌跌撞撞地跑進戲場,一頭鑽進人群中,像要捅破天大秘密似的,附在白老太爺耳邊嘀咕了些什麼。白老太爺先是吃了一驚,繼而低聲問道:「沒看錯人吧?」

  「哪能呢,千真萬確是三少爺回來了。」

  「帶了隨從沒有?」

  「這個——隨『村』,還是隨『城』,我不知道,只有三少爺一人隨我進了村。」

  白老太爺罵了聲「沒用的東西」,再沒說什麼。

  坐在旁邊的白賈氏忍不住又問:「三少爺穿的官服還是便服?」

  「這個我倒沒留意。不過——我可從來沒見過縣太爺。」

  「難道三少爺不是縣太爺?蠢材!」白賈氏顯然對財旺的不識高人感到不快。

  「哎,就是呀!你看我這人多糊,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財旺剛要走,又轉過身來,神神秘秘地說:「三少爺的辮子,辮子……」

  「什麼辮子?」白老太爺驚愕地問。

  「辮子不知哪裡去了,只留了個帽蓋蓋,就像我送他做官時在漢口見的洋人一樣。」

  白老太爺再也按捺不住,「呼」地站起就走,白賈氏緊隨其後,人們自覺地閃開一條縫。白家長孫白永平、仲孫白永忍和他們的媳婦,見爺爺、奶奶要走,不知該怎麼辦,只得跟著站起身來,做出要走的樣子。

  白老太爺見狀,說:「不關你們的事,看戲!」

  他們的舉止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人們的目光不由得射向兩位長者,白家當家人的突然離場讓眾人不免心生疑問。不過,隨著他們身影的消失,戲場復歸平靜,台上弦歌依舊。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坐在客窯(客廳)正中精緻的楠木太師椅上。白老太爺強作安詳地吸著水煙,銅煙壺被擦拭得黃燦燦的,手上那顆碩大的金戒指格外耀眼。白賈氏心神不定,雙目眯縫,兩隻手不停地捻著佛珠,口裡不停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他們正等著三少爺白永和用過飯來這裡說話。

  這是一進兩開的石頭窯洞,窯面上貼了厚厚的麥殼泥皮,泥皮上裹了層攪著麻刀的白灰,要在白日,一眼就會看到用桐油漆了的牆裙上,那些彩繪的山水花鳥圖案,現時只能在昏暗的燈光下幽幽地反光。中間為客窯,兩邊各開一門,俗稱腰門,左進是起居室,右進是書房兼密室。其中的隱秘和奇特之處留待以後細說。

  門外,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臨門時卻戛然而止。三少爺白永和在門口略微停頓,才戰戰兢兢地掀開門帘走了進來,不等二老問話,撲通跪倒在地,失聲痛哭道:「孫兒不孝,辜負了爺爺、奶奶的厚望!」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被這突然的舉動驚呆了!

  本來是坐等喜訊,怎麼倒不明不白地痛哭起來?端坐的二老心下疑惑,朝廷的派令他們是親眼看過了的,他們的孫兒明白無誤地去貴州上任去了,七品烏紗是明白無誤地戴上了,怎麼不好好在任上用心,卻返回來說這些不爭氣的話,敗這等不合時宜的興?再一看,果真如財旺所說,烏黑的辮子不翼而飛,代之而來的是一頭齊耳短髮。堂堂大清知縣,怎麼成了男不男、女不女、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

  他們的臉色幾乎同時都灰暗下來,問道:「怎麼回事?」

  「宣統退位,民國成立,我這個七品官也丟了!」

  「什麼?宣統爺連金鑾殿的寶座還沒焐熱,說不坐就不坐了?好端端的大清國說完就完了?」白老太爺一聽,雙目圓睜,倏地從太師椅上跳了下來。

  「你不是說胡話吧,你知道你這是做甚?這是犯上,犯上可是滅門之罪呀,三娃!」白賈氏眯著的眼頓時像燈盞一樣發亮,盤著的腿也緊接著垂下了地。

  「改朝換代,天下共和,還有甚犯上不犯上的!」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一驚,像迎風吃炒麵,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白賈氏問:「這麼說,你還沒有到任,皇上就遜位了?」

  白永和點了點頭。

  白老太爺說:「看來你這個七品縣令是白買了?」

  白永和點了點頭。

  「做什麼不好,非要低眉下氣地買這個破官?丟了烏紗扔了錢,這叫甚事!」白老太爺事後諸葛亮地揶揄道。

  白賈氏自知理虧,沒有理會白老太爺的挖苦。看來,大清真的不中用了,要不,孫兒哪敢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話?再看眼前三娃的狼狽相,兩人不約而同地厲聲問:「你的辮子呢?」

  「路過太原府時,給革命軍鉸了。」

  「哦?哦!」二人發出極不協調的驚叫。

  白老太爺遲疑片刻,不由自主地把那隻修長瘦削的手伸到腦後,握住那條梳理得十分順溜的辮子,輕輕放到懷裡,生怕也被鉸了似的,口齒謇澀地說:「完了……完了……一滿都完了。」

  哀鳴剛剛出口,水煙壺就脫手而去,聲音錚錚,煙水濺落,一片狼藉。白永和顧不得站起來,急忙爬過去拾掇。

  白賈氏喃喃地說:「三娃走的那天,一泡鳥屎屙在我頭上,這心裡就犯疑,此去該不會出什麼事吧?這兩天右眼皮跳得什麼似的,不得安生。人常說左跳財,右跳崖,果不其然全給照應了。」少頃,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一聲:「哎呀,天塌了」,就暈了過去,手中的佛珠也應聲落地。

  爺孫倆嚇了一跳,忙服侍著平臥了,喊來劉嬸和陳嬸,灌了熱湯,約莫有一兩袋煙工夫,白賈氏才甦醒過來。這時,聞訊趕來的大少爺、二少爺和一干用人,把白老太爺窯里圍得水泄不通。白賈氏見狀,多少有些不自在,很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而懊悔,就揮揮手說:「不礙事,不礙事。都去吧。」

  眾人聽了,一個個魚貫而出。霎時間,宣統下野、大清壽終、三少爺丟官的消息如迅雷閃電,炸翻了白家大院;大院裡的九十眼石窯,里里外外都被沉悶不安的氣氛所籠罩,大紅燈籠在夜風的撕扯中黯然失色。此時,「四聲戲台」的戲也因觀眾散夥無果而終,可白家的戲似乎才剛剛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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