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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重陽節

2024-10-08 17:21:02 作者: 劉兆林

  我剛整治了羅墨水老頭,重陽節就到了。這是老幹部們最重、視的節日,所以,老幹部處問我重陽節聚餐參不參加時,我滿口答應一定參加。

  我治一下羅墨水,並不是想給老幹部們顏色看。作協的離退休老幹部,大部分是知名作家和知名編輯,以前雖沒多少直接交往,但通過讀作品和稿件來往,有些是有了神交的,所以我不可能不尊重他們。但他們也有糊塗的地方,比如因為不信任鐵樹,就把鐵樹非常看不起的羅墨水推薦給盛委,這頗有點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的意思。

  老幹部重陽節會餐,就在平時就餐的食堂。內容是每年如此的三項事:一是飯前玩會麻將、撲克或象棋;二是照相,除集體合個影外,每人還拍一張單人照,和一張領導給他敬酒的雙人照;三是飯後或飯吃到接近尾聲時,向領導提出自己平時不好解決的問題,比如不合乎規定的醫藥費和私事出遠門的路費宿費報銷的事。喝了酒,又是當面、當眾掏出來了,也站起來恭恭敬敬遞給你了,你好意思說不行嗎?一般就當場掏筆簽了,圖個大團圓相安無事。現在差旅費歸我簽字了,又給羅墨水來那麼一傢伙,不知會不會出現令我尷尬的場面。所以我提前過到老幹部活動室那邊去接他們。老幹部活動室也就是一間大房子,放了一張麻將桌,一張撲克桌和一張棋桌。我到的時候只麻將桌圍了一圈實際操作的人,鐵樹和曾在理事會上當面罵過他的一個老作家都在麻桌上忙活著。看來鐵樹現在也十分重視老幹部們。他和幾個老同志言來語去說著麻壇上的俏皮話,外人根本想像不到他們曾經發生過大會上激烈指責的事。老幹部處傅處長也在桌上。這時上桌的必是高手,圍觀的必是有癮者。我不感興趣,就湊到圍坐嗑瓜子吃糖果那一桌旁。正找不到有趣話題的老同志們,見我來了,氣氛稍顯出熱烈。其中我陪工作組去過他家的老資格小說家肖老,用手杖敲了幾下水泥地,又活潑地點了點頭,算是代表大家對我的歡迎。待我坐下,他說,別看你年輕,你可是我們的父母官啊,你能來和我們老傢伙一塊過節,我們高興啊。我現在向你諮詢幾個問題,不是質問,你一定別認為是質問,質問的話不該質問你,該質問那位。他把下頦向鐵樹揚了揚,然後收回來接著對我說,機關電話費每月一萬多元,是不是這樣?

  我說,四舍五人的話夠一萬元了,實際是上個月將近九千元。肖老的手杖在水泥地上頓了幾下說,這就是一萬元了嘛。怎麼管的嘛,什么正事不干,花上萬元電話費,要這樣的領導有什麼用嘛!

  我說,正常辦公有五千元足夠了,現在是私人做買賣的,跟國外親屬聊天的,長途電話隨便打,能不近萬元嗎?

  肖老說,你掌權啊,你可以制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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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可不是我掌財權,我只具體掌管差旅費報銷。不是自誇,這個權我掌的還不錯,羅墨水羅老,私自去了一趟北京,我卡了他四五次,最後認真批評了他一頓,他又作了自我批評,才勉強給他報了,在職的就是批評加不報啦!

  肖老說,你這種精神值得表揚,但光這不夠哇,你還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皇帝胡作非為鋪張浪費你也敢管,我就站起來給你鞠躬!他說著將下頦朝鐵樹揚了揚。

  我開著玩笑說,我是黨員,在共產黨的天下,我只能反貪官不反皇帝呀!

  肖老也玩笑說,我也是黨員,我就連皇帝一塊反!

  我說,我不能和你肖老比,肖老是皇帝的二大爺呀,你反皇帝,皇帝也不敢動你一根毫毛!

  肖老幽默地摸了摸自己的白鬍子,說,我的毫毛被動過好多次了,怎麼越動越結實了呢!

  我說,所以就沒人敢再動嘛!

  肖老說,我這個人說話不嚴肅,現在開始嚴肅說了,柳直同志你說作家協會算不算機關?

  我說,是官辦的群團機關。

  肖老說,國家的文件能不能管得著作協?

  我說,國家的文件全國的什麼單位管不著哇?肖老說,那麼我們作協為什麼不執行?

  我說,肖老您指哪個文件我們沒執行?

  肖老說,我不是說你沒執行,是他們沒執行!他又往鐵樹那裡揚了揚下頦繼續說,國家不准在上班時間打麻將,我們機關為什麼打得那麼歡哪?

  我說,今天這不是陪你們過老人節嘛。肖老說,我們天天過老人節呀?就今天過老人節,可是人家天天打,那是陪誰呀?

  我說,聽說國家體委馬上要把打麻將正式列為體育比賽項目了,天天打麻將是不是算天天鍛鍊身體呀?我笑笑說,我這是扯淡,不說了!

  肖老笑了說,其實我也說不好,所以才跟領導討論嘛,領導不說了,咱們討論別的問題算了。柳直同志你說說,作協機關不按國家文件辦事情,取消行不行啊?

  我說,取消不行,別的國家也有作協,只不過人家的是民辦咱們的是官辦。

  肖老說,咱們也不官辦行不行啊?我說,恐怕不行吧?

  肖老說,怎麼不行啊?

  我說,取消以後,我們這樣的可以再找別的工作,你們老幹部誰管哪?工資、醫療費,再具體點說,今天的重陽節誰給你們過呀?肖老說,休息的另說,就是沒休息還不幹活的大小官們!

  我笑了說,這話我沒權說,你們說去吧。

  其他一些處級的老幹部插嘴說,肖老這話不對,不能取消!

  這時老幹部處長老傅帶頭從麻將桌上站起來說,到點了,各位老爺子,現在咱們都到樓下去,開始第一項活動,照相!

  老幹部處的工作人員開始往下攙扶幾位最老的,七十歲以下的便自覺自己先走了。

  自然是先給在場資歷最老的肖老先照了。肖老讓把凳子般到院門口那棵老楊樹下說,今年我和這個老傢伙合個影,看我臉皺紋多,還是他老楊樹皺紋多!看我鬍子白還是老楊樹皮膚白!

  大家七嘴八舌說,肖老鬍子比楊樹白,皺紋可是一點沒有哇,等等。肖老姿勢擺差不多了,相機快門快按了,他忽然說,等等,等等,給我找把剪子來,我把這些老雜毛剪掉。人家這棵楊樹是女的,我太老了不般配!

  大家一陣鬨笑說,肖老照訂婚像哪!

  肖老一本正經說,楊樹是我老婆,你們忘了我老婆姓楊,文化大革命她死那年,還在這棵楊樹下留過影呢。

  大家沒敢再嬉笑別的,怕把氣氛弄壓抑了,就招呼老乾處的小伙子,快點找剪子給肖老清理鬍子。給肖老剪鬍子的時候,老乾處長往下招呼,夏老準備,夏老是抗日英雄,肖老照完夏老照!

  肖老又開玩笑說,抗日英雄沒照呢,我這個不是英雄的先照上了,豈有此理!

  大家又笑。肖老抗戰前就到日本留學了,抗戰爆發才回國參加抗戰的,文化大革命中批鬥過他的漢奸問題。他死倔,造反派拽著他的鬍子讓他低頭,差不多把他鬍子一根一根拽光了,最後還是硬按彎腰的。此時在大家的笑聲中,他又開玩笑道,好了好了,剩這兩三根鬍子留著吧,不然有人再讓我彎腰時沒啥可拽的了!他說時把眼光特意往鐵樹身上掃了掃。

  肖老照完了,傅處長忙往凳子前推夏老,夏老說我才不坐著呢,人家肖老既和日本人交過朋友又打過日本人,功勞大呀,我沒資格坐凳子!我就站那棵小榆樹前照!

  肖老說,夏清波夫人小於,小他近二十歲,他可不在小榆樹前照咋的,小於是少女嘛!

  夏老不幽默,逗嘴功夫不行,他趕緊比肖老更損說,我這是老。驢吃嫩草,行了吧,照!

  沒等相機按下快門,傅處長喊,老作家新黨員江老準備上!

  八十五歲的老作家江舟把拐杖拄起來,在小他十五歲的老伴攙扶下,顫巍巍往起站時,有幾位八十歲以上的老作家向傅處長發出不滿的聲音,有的故意作怪動作,有的直接就說抗戰的黨員還沒照完呢,抗戰的先上!這時晚到的抗戰時期老詩人流火恰巧到了,喊抗戰的先上那位八十歲以下的作家便往前推流火,流火也沒客氣便當仁不讓走到江舟前面,江舟和他老伴便也一聲不響往後等。這在老幹部心裡有個不成文的說法,江舟是偽滿洲國的文人,抗戰時期曾作為Et偽統治區官方派出的代表,參加過蔣介石南京政府召開的作家代表大會。雖然他後來也參加了抗日救亡工作,但與一開始就奔向延安的流火等一夥革命作家比,被說成漢奸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他一直等到八十歲以上的老黨員作家們照完,才在傅處長的呼叫下坐到鏡頭前。

  都照完了,肖老招呼說,咱們老傢伙們合個影吧,明年重陽節不知能不能過上了呢!

  於是合影。老同志們站好了,肖老忽然說,柳直同志你也陪我們老傢伙照一下嘛,別以為我們老棺材瓤子不值得一陪!

  我說,和你們合影,就等於和我省的文學史合影,只能想到我配不配!

  說完我就站到他們後邊去了,可是鐵樹還孤零零站在遠處,我都感覺尷尬了,便說,領導得陪照啊,領導不陪今年的重陽照片分量不夠哇,鐵樹!

  鐵樹自我解嘲說,不召自見不亂了朝綱嗎,小的不敢!肖老說,也來嘛!

  鐵樹才和我一樣站到他們後面。

  相機在笑一笑笑一笑的鼓動聲中一連咔嚓了三下,重陽節的第一個節目演完了!

  第二個節目開始前,大家在酒桌前靜聽老幹部處長念了名譽主席朱簡老從醫院寫來的信。朱簡老在醫院陪老伴兒住院治病,妻子手術不能來,朱老也就不能獨自來,所以鄭重地寫了封信:各位老同志,你們好!我在醫院護理老伴兒不能脫身,沒能和大家共度重陽,很遺憾,望同志們少喝酒,保重身體,多議議老幹部工作。祝大家重陽愉快!

  大家對朱簡老的信鼓了一陣掌。這信是昨天上午我和鐵樹到醫院看他帶回來的。昨天,朱簡老坐在老伴病床邊,兩人正手拉手在讀書,我們一進屋兩人才不好意思忽然鬆開的。我們要離開醫院時,護士長悄悄叫住我們說,你們是朱老單位的領導,你們得做做他們思想工作。他倆不遵守醫院的規定啊!我嚇了一跳想,這兩位老人能不遵守醫院的什麼規定呢?原來醫院規定不能男女同室住,而護士好幾次告狀說他倆不僅同室而且熄燈後總是偷偷鑽到一被窩兒,有次還嚇了小護士一大跳。對此我只哼哈應付兩聲拉倒了。現在作協的兩位領導,個個和妻子打得凶多吉少,要是能像朱老夫婦這樣倒好了!

  喝了酒後,老幹部們更加返老還童,有幾位竟議論起作協當年的四大美女來。今天到會的就有兩位,但都已白髮蒼蒼了。肖老說,她倆還是美女嘛,白毛美女!

  兩位白毛美女則笑著說,肖老您夫人不也算四大美女之一嗎?肖老說,她算也只能是黃泉路上的,沒法跟你,同日而語了!這時有人大聲說,又來了一位大美女,四大美女都全了!

  應著這句話,作協最活躍的女同志老董來了。據說她六十歲已過了半年,可不知怎麼弄的,現在她還沒到六十。她一落座便吵吵嚷嚷道,我今天就算加入老幹部行列了,我昨天過的六十歲生日,你們老協今天就算增加了新生力量,歡迎我吧,我一下由最老變成最年輕了!

  肖老說,小董你這個人幹事不按規矩,你沒辦退位手續到我們堆里混什麼?

  老董說,給你們祝壽哇!

  肖老說,你以為你是四大美女之一,就空手來祝壽?哪有空手祝壽的?

  老董說,肖老你老腦筋了,現在是市場經濟,三陪服務都是有高報酬的。我六十歲這麼大個美女來陪酒陪照陪說話,得多少錢哪,怎麼能算空手?!

  肖老知道這個在職幹部眼裡的老董老幹部眼裡的小董是不喝酒的,就抓住她的話說,斟酒來,請董美女連飲三杯為我們祝壽!忙站起來耍賴說,你們都知道我不會喝酒,我用汽水代三杯!

  肖老說,你自己說來三陪的,你不喝酒就得回去拿祝壽禮物去。

  老董說,你們在家一呆啥也不知道了,沒聽說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嗎?

  肖老說,在我們老傢伙這兒只有酒是酒,別的一概不能代替。老董說,咱們說的可是明白,我是陪酒,我喝三杯你也得喝三杯,你能喝三杯嗎?

  肖老朗聲說道,你沒聽說根據長征詩改成的喝酒歌嗎,我給朗誦一下你聽聽--革命不怕喝酒難,萬杯千盞只等閒,五瓶六瓶一個樣,啤酒白酒不算完,更喜干自如飲雪,三箱過後盡開顏!小董同志你敢陪嗎,三箱過後才盡開顏!

  老董連連告饒說,我的媽呀,三箱,算了算了,我光陪照陪說話得了,不陪酒了!

  打酒官司的時候盛委到了,他在我們這桌叉把椅子坐下。肖老說,盛委同志你在家養病跟我們混什麼重陽節呀?

  盛委說,我都六十二三的人了,不叫我到作協來的話,本來就已是重節這伙里的,別的圈裡不歡迎咱們,就得喝重陽酒啦!老董說,盛委同志你晚到這麼長時間,是不得罰三杯呀?!盛委喝酒最沖,一般情況下不告饒,他毫不在乎說,我要不患了癌症,三杯能罰住嗎,得了這個破病就減到三杯吧!

  他真的要連喝三杯,被我攔住說,我替喝兩杯,你喝一杯就行了,癌症不像別的!

  盛委准許我替了兩杯,他不過癮地一口喝乾了自己的一杯。肖老說,有美女陪喝和沒有美女陪是不一樣,今年重陽節小董你有功勞,讓盛委同志都搶酒喝了!

  老董說,盛委夫人小喬比我年輕漂亮百倍,我陪只能減了他的酒興。

  盛委說,兩回事,在家受管制,在外盡興。

  肖老說,那今天就盡興一次,沒關係的,喝醉了我給小喬打電話,就說我灌的。

  盛委嘆口氣,沒等大家注意抬手幹了一杯,接著自己又滿了一杯端起來。我知道他又帶病和喬小嵐吵架了,他倆這幾天又沒在一起住。

  鐵樹看我們這桌如此熱鬧他那桌卻明顯冷清,就起身過來敬酒。他一過來,盛委就把杯放下了。鐵樹看了盛委一眼,這明顯是在老人們面前作個姿態。他十分恭謙而仍不失幽默地說,各位大人在上,小的多有不周,敬請多多包涵,小的幹了!鐵樹鞠了一躬,剛要乾杯,肖老插了一句玩笑道,平身!

  鐵樹說,謝大人賜平身!然後幹了,歸位。酒都快喝完了,羅墨水才領老伴一塊到。各桌都沒了位子,他站到我跟前乾笑起來。我喊工作人員再在別桌加兩把椅子。沒待加好,嘴黑的關老說羅墨水,你怎麼帶老伴來呀,你老伴也不是作協老幹部,我們老伴可都沒好意思來呀!

  關老這是旬玩笑話,羅墨水卻急眼了,說,差旅費卡我,過節吃飯也卡我,不是我自己要來混飯吃的,是黨組是盛委同志是朱簡老請我來蓋辦公樓的,既然不歡迎我就告退!

  他真要領老伴走,傅處長拉住他,趕緊安頓了位置,又敬他和老伴一杯酒才算平息。

  席間只肖老叫我簽了一次報銷單據,其他沒出現什麼尷尬事情,我心裡暗自高興,不僅多喝了幾杯,加上忙於給各位老人夾菜,自己沒顧得上吃幾口,散席後就吐了。

  吐過從廁所出來碰到盛委,他叫住我說,招呼幾個人來,陪我這個病號玩會兒麻將,一個要滾開作協的人了,玩把麻將不應該有誰說三道四吧?我轉一大圈沒人願意參加,最後找了三個和盛委對心思的,我嚇唬他們說是盛委親自點的名,去不去自己照量著辦。他們才不得不去。我吐了一口惡濁的酒氣,急忙頭重腳輕逃回家,脫鞋時,醉眼蒙嚨在穿衣鏡前一照,自己也像老幹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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