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新年伊始
2024-10-08 17:19:11
作者: 劉兆林
新年幾天假,我什麼人也沒心思見,悶頭重讀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心境被天才作家二百多萬字無比精彩的文字和生命激情所充實,舒服得如同到另一方天地漫遊了好些時日。於是寫作的靈感又如春草般萌發起來,我想趁新年伊始的好心情寫篇作品了。稿紙的標題下剛添兩行字,老幹部處的傅處長一副狼狽相闖進我辦公室。這個傅處長屬於窩囊廢型的秀才處長,耍筆桿子寫寫材料還行,行使權力管事兒,幾乎是一塌糊塗。他的姓好像註定他天生就沒主意,姓傅,明明是正處長,讓人一叫就成副處長了。偏偏歸他管的副處長又姓鄭,現在的人哪還有呼誰副什麼什麼的?他這個處長便成負的,而副處長則成正的了。
新年頭一天上班,他傅正處長就來告鄭副處長打他的事。他摘副讓人一看就有倒霉感的黑邊兒眼鏡,訴說了他被打的經過,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假後上班,鄭副處長一看,老幹部處辦公室滿地是菸頭菸灰瓜子皮及紙片、痰跡,活像舊社會的花子房小店,而傅正處長卻心安理得地伏在桌上寫自己的電視劇本。愛乾淨的鄭副處長便罵咧咧說,咱這辦公室成什麼了,這是老幹部處,不是麻將鋪!就算老幹部處可以玩玩麻將,那也得是陪老幹部玩才算工作,陪在職領導在咱辦公室玩麻將,能算工作嗎?!鐵樹家和老幹部處在一棟樓,那棟樓遠離機關辦公室,鐵樹寫作累了,常到老幹部處讓傅處長陪著玩麻將。麻將那東西玩兒常了上癮,一上癮就沒個控制了,不僅鄭副處長有意見,老幹部們也罵鐵樹把老幹部辦公室當成了賭場。所以在這事上,鄭副處長和老幹部們立場是一致的,因而和盛委也是一致的,他們一致說老幹部處成麻將窩了,而窩頭是鐵樹。傅處長陪鐵樹通宵達旦,三天年假都扔給麻將了。傅正處長被罵惱了,一拍稿紙站起來反罵了兩句,這在他是少有的壯舉,大概因為輸得較慘:你算老幾呀你誰都管?主席你也管得著?放假你也管得著?大過年玩兩圈麻將也犯法?好在你才是個副處長,是副主席的話就敢罵省委書記啦!鄭副處長也罵:他媽的要玩你們在自己家玩呀,這是老幹部處辦公室,不是誰自己的私室?傅正處長:你還敢他媽他媽罵人,找黨組評理去,你目無領導,張嘴就罵領導!傅正處長邊說邊拽鄭副處長評理去。鄭副處長一掄又一推,傅正處長往後一個趔趄,全身壓在暖氣管的一盆花上,年久失修的水管就斷了,水流人樓下淹了別家。鄭副處長搶修水管的時候,傅正處長乘機跑我這兒來告的狀。
傅正處長告完狀後強調說,他一個副處長依仗新年在盛委家喝了一頓酒,就誰都敢罵誰都敢打,還有沒有王法了?
我一聽這仗打得有點兒背景便慎重地先安慰了幾句傅處長,然後才批評他不會做思想工作。正批評著,鄭副處長電話過來了:柳主席呀,傅處長在你那告狀吧?我就知道他准去,他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就會打小報告,他不干工作,就知道陪鐵樹打麻將,辦公室成豬窩了,他還那寫自己的電視劇……
我打斷鄭副處長的話,厲聲批評說,不管什麼理由,你打處長這是個大錯誤,你必須向他賠禮道歉,其它另說。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淹了多少東西都由你自己賠,強調別的沒用,我不管什麼盛委鐵樹,現在你倆誰不聽我的,我就批誰……
我放下電話,我又催傅處長說,你辦公室正發水,跑我這兒泡什麼蘑菇?!
他說,我聽你批評老鄭這傢伙批評得挺公道,那我就走了!
趁他沒走,我又抓緊批評了他兩句:鄭副處長罵人不對,但你個處長,把辦公室弄得實在不像話,以後必須把辦公室當辦公室,不許當麻將室。
他說,我不是卻不了鐵樹的面子嘛,你是不是跟鐵樹說說?我說,他找誰打麻將誰自己說去!
攆走傅處長,我又面對稿紙坐了一個多小時,五行字才毫無生氣地變成六行,午飯時間也就到了。起身離桌時,我又想到傅處長伏桌於亂屋中寫作的情景,想,如果不讓傅處長當處長,就讓他當個高級編輯或作家,他儘管不一定是一流的,但也會是二流的啊。現在可倒好,他根本就不是當官的料,為什麼非讓他當處長呢?我便又想到自己,不就是在缺人情況下盛委一句話嗎?那傅處長的當官,肯定是在處長缺員時候,鐵樹的一句話了。但鐵樹喜歡他哪一點才讓他當的這個處長呢?我又進一步聯想到鐵樹。他是多有名氣的作家呀,連日本作家都佩服他,如果他不當官,身體不會如此糟糕,好作品一定又出了一大批。現在卻是,作品沒了,身體垮了,名聲也壞了,真是內外交困焦頭爛額!一個好作家和一個好領導,絕對是兩回事啊!弄不好,我也會重演鐵樹的悲劇。
午飯後我約求實散步,我悶悶不樂向求實討教。求實說,鐵樹的娛樂和休息方式就是打麻將下象棋,而作協最喜歡也最擅長這兩樣的就是傅眼鏡。鐵樹從不坐班,老幹部處又和鐵樹家在一棟樓,於是《文壇縱橫》副主編傅眼鏡就變成了老幹部處長傅眼鏡。盛委來後發現了這一情況,和傅眼鏡處長不對的鄭幹事,便也隨之成了老幹部處的鄭副處長,盛委才得以能夠掌握老幹部處。
我忽然聯想到自己在鐵樹和大家眼裡會是個什麼位置。求實說,實話告訴你吧,機關上下都認為你是盛委的人,而我是鐵樹的人,咱倆的一舉一動,大家都很注意,鐵樹盛委也都知道。
我說,那咱倆就決不當哪個人的人!求實說,對,咱們絕不是誰個人的人!
為此求實還同我說了一件事--最近有人聯名寫鐵樹的上告信,找求實簽名,求實沒答應,這事傳到鐵樹耳里,鐵樹很感動,叫司機拉求實吃飯以表謝意,求實沒去,但他聲明說,沒簽名告鐵樹,並不等於贊成鐵樹做那些錯事……
下午我到求實屋取水杯,鐵樹正同求實談話。見了我,鐵樹馬上說,今天出院了,我從今天起開始抓工作。有幾件事要安排,你也坐下一塊商量商量吧。這一下就印證了求實中午跟我說的,看來鐵樹真的把我當盛委的人了。
鐵樹說,有幾件主要事,一是全年工作計劃還沒做,二是今年的經費還得跑財政廳……說到這些兒,他大罵開盛委了:我黨組會上是說他算什麼東西了,我現在更認為他算個什麼東西了!他算個什麼東西呀?是我到省委要求他到作協幫幫我的,他一來卻拆開我的台了,什麼事都他個人說了算,我都忍了,認了,處分司機這麼個小破事兒,他也拿到黨組會上研究,我就提了點小小不然的意見,就成了我打橫。我要打橫的話,內務部辛主任能到作協來嗎?剛到作協才幾天,就非調個內務部主任不可,硬說原來主任是我的人。怎麼是我的人?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想從外市調個副主席私自就定了,我連信兒都不知道。那是調一個廳級領導幹部,不是臨時工!我實在氣不過,硬給他攪黃了。這我承認打了他的橫,這樣的橫我今後還要打,不僅打,我今天宣布,不能與他為伍了,必須把他攆出去。當初是我請求省委派他來的,現在我堅決要把他攆走。過個破雞巴年,他弄機關一伙人上家喝酒,酒桌上說我母親去世我收了多少多少錢,說我除了小趙還有別的女人,還說年前咱們吃那頓破雞巴飯,是我籠絡人心……實在不能與這種混蛋為伍了……
我和求實一直聽鐵樹罵完,然後我十分為難地就他罵這些話勸說了半天。我說,這些話肯定傳的水分太大。鐵樹余怒未消說:
你也不用替盛委解釋,傳到我耳朵的話,枝節可能有水分,但主要情節不會假。我怎麼沒說你調作協來是他一人定的?確實我倆商量了,我也確實同意你來。至於來後我對你有些想法,是後來的事,也不是怨你,而主要是怨他盛委,是他不地道!
我仍勸道:我不知誰給你傳的話,也不明白他們具體為什麼這樣熱心地傳,但我認為,首先對傳話不應感興趣,同志間,尤其在領導同志間,搞這種事的人,思想不可能是健康的,傳的內容也非常不準確,比如有人說我離過婚,還說你是我的媒人……影兒都沒有的事!我不能不說句你不願聽的話,不管你倆有多大矛盾,也不管你對我有多大看法,我還是誠心希望,你倆能夠溝通。反正你們都是領導,應該有比我們下屬更高的姿態。如果你能作點自我批評,就好辦了,不然我也沒心思幹了!
鐵樹聽我說得這般誠懇,便退了一步說:你該怎麼按原則辦,你可以繼續那麼辦。但讓我去向他作自我批評,肯定辦不到。我現在可以再作一次姿態,你打電話報告盛委,說我鐵樹已經出院,年初有些重要事需要研究,請他來上班。如果他說不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我說:這個電話應該你打,你要能打這個電話,你再叫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
鐵樹說:還是你打。
我非常失望,深泄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答應,晚上給盛委打電話。
我明知給盛委打電話也是白打,不僅白打,而且也會惹出盛委比鐵樹還大的火,但還是在看完中央電視新聞節目後打了。我先說老幹部處兩位處長打架的事,以此作點鋪墊,才說鐵樹上班了請他也上班的話。他對兩個處長打架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只說了句沒一個好東西了事。而對鐵樹出院請他上班的事,卻大發雷霆:既然他上班了,就叫他管,他沒上班在醫院不也一直管著嗎?現在趁我不上班,他上班了,管起來更方便了。我不能上班,我上班礙人家事。讓他隨心所欲搞去吧!人家有能耐,再弄個小姘來也有人幫忙,把作協所有門玻璃砸了誰也管不著!
我找不出妥當的話來與盛委對話,等他罵完了,我只能既由衷又無奈地嘆了一口粗氣,粗到讓他在電話那一端可以清楚聽到。這聲粗重的嘆息,收到了與鐵樹嚴肅交換意見的相同效果,盛委舒緩了語氣說:太難為你了!但你也不用太犯愁,按組織程序,秉公辦事是了。
我又以一聲粗重的嘆息算是作答。
他再次被我的嘆息降低了語調:怪我把你拉到火坑來遭罪,我這麼大歲數了,再怎麼著也就三兩年的罪可遭,你哪,還有半輩子!現在說這些也晚了,總有一天會好的。不過你眼睛也得亮點,心別對什麼人都菩薩似的。人家說年前求實特意為鐵樹上班安排了歡迎酒席,除你而外,都是鐵屋裡的人。姓鐵的現在到處遊說,你老家軍區那邊他也去了,你別蒙在鼓裡讓人賣了還不知道!
我又連連嘆了兩聲,放了電話。怎麼辦呢?
我找出世界名著里差不多最長的《追憶似水年華》來讀,以此拖延無比寶貴但無法主動安排的時間。為了靜下心,讀得進去,我下樓想到夜色里想跑一會兒步。沒了噪聲的清冷夜色,即刻濾掉我許多焦躁。出了院門,我一邊抻著胳膊一邊抬腿要跑時,發現樓影處有個身影在徘徊。我直覺這身影是熟悉的,並且這徘徊與我有關,便定神細看。那身影向我走來。
老柳!我一下便聽出是姚月芬。我說,你站這兒不冷嗎?她說,不冷。黃老師在家嗎?
我這才想到妻子還沒回來,兒子也還在學校複習功課。我說,中國的學校非把老師和學生都累死才能罷休,到現在老師和學生都沒放學!
她說,黃老師晚回來也不打電話告訴一聲?我說,打了,幾點回來不一定。老穆在家嗎?她說,也沒回來。我問,你有事?
她說,想見見你!我說,那你怎麼不上去?她說,我感覺黃老師不會在家,想看看……!我說,想看看是不是和老穆去跳舞了?
她說,我感覺是他倆去跳舞了,你是去迎她嗎?
我說,她從來不用迎,我想散散步,單位的事挺鬧心。她說,也不打個電話,見不著你面,聲也聽不著。
我說,上樓坐會兒吧!
她說,她和孩子都快回來了!
我說,回來就一塊聊會兒,沒關係的。
她猶豫了一會競答應了,往樓上走時我也有些猶豫了,但還是被一股力量引導著,一直往上走去。一進屋,時鐘就當頭提醒我,已經九點整了。她也看見了鐘點,但她剛脫了鞋就說,我想你,特別想……
我看看她,又看看鐘說,九點啦!她看看我,也看看鐘說,我真的沒別的事兒,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那晚上我沒讀成《追憶似水年華》,卻進一步讀了小姚這本書,因而對單位的人和事也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