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綠葉
2024-10-08 17:13:59
作者: 劉兆林
哲人們說過了,世界上不會找出兩片相同葉子的。小時候以為這是胡話,後來經歷的事情越多才越覺出這話的深刻來。我想,一個人也是大自然這棵樹上的一片葉子,世界上同樣不可能找出一個完全和我一樣的人來了。因為這世界上,有一枚唯一的綠葉於十八年前被我摘走了。那葉子的綠色曾經是我生命的顏色,現在我還死死記著它,說明那綠色仍是我這已脫下軍裝之人的生命之色。
1979年1月初,我受命到大西北的戈壁灘去採訪原子彈實驗基地的軍人們。當時我正穿一身草綠軍裝,也是個地地道道的熱血軍人,那種不分年節不分冬夏不分東西南北的採訪生活已經習慣了。那回我在西北呆了三個多月,春節也沒趕回瀋陽與家人團聚。跟原子彈實驗基地那些男女老少軍人相比,這絲毫算不了什麼,人家長年累月都和親人們分離著,在那片少水缺草無花無樹的戈壁荒灘一心從事國防事業。有天忽然下了大雪,大戈壁白茫茫一片。這樣的落雪日子對軍人們是個節日啊!風沙和乾燥都被埋住了,尤其解決了一冬的吃水問題。戰士們用臉盆將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鍋里化成水,然後再一盆一盆把融雪裝進水窖里。水有了,但,不多幾天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長風抽乾,餘下的又是難挨的寂寞。除了工作,敲敲臉盆,或把幾隻飯碗裝了不等的水用筷子擊打一番就是娛樂。深嘗了那寂寞之苦,任何一點兒新鮮都是一場歡樂。有回早飯後我獨自一人在小招待所院子裡轉,忽然發現眼前光禿禿的小樹上神奇地長出一枚綠葉,似閃著光芒在微風中輕輕抖動,那簡直就是一首配了樂的詩嘛! 我以為視覺發生了錯亂,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綠葉。奔到眼前才看破是綠紙剪成粘t去的。我激動地在這枚綠葉前站了好久,仿佛一遍一遍在讀一首詩。用不著査找作者是誰了!我已經聽說過,當地寥落的牧民們把每個身穿綠軍裝的軍人都當一棵綠樹或一片綠葉看的。而我們的戰士為了不使自己黃萎,是怎樣挖空心思補充著自己的葉綠素哇! 也許我太自私太貪婪了,未經允許竟把那枚綠葉摘下來,寄給遠方的妻子。
我說,這是一枚永遠能為我們生命注入葉綠素的活葉! 很少寫長信的妻子破天荒寄我一封長信,她說你安心在那兒採訪吧,爸爸的精神病沒犯(其實已經犯了),和那兒的戰士們比,咱們是太享福了。請放心,我會照顧好爸爸和孩子……
人民解放軍這棵大樹上有如此之多不朽的葉子,是因為她有無論土地多麼乾旱貧瘠都能吸到水分的無數根須。
幾年後,我在祖國的大東北又聽到一個關於裙子的故事。那是一條綠色的裙子,至今那條綠裙還和那枚綠葉在我記憶之樹的同一枝條上鮮綠著——黑龍江上有一支巡邏艇部隊,這部隊裡有一個家住南方的連長。他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了巡邏艇不能航行了,所有人員都集中到營房休整時來部隊探親,這位連長便結婚數年都想像不出穿裙子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兒。一個隆冬的夜晚,千里迢迢到部隊探親的連長妻子燒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嚴了門帘子窗簾子,然後讓丈夫猜她要幹什麼。連長猜了好多次也沒猜對。從遙遠遙遠而來的妻子要幹什麼呢?她讓丈夫轉過身去,當丈夫轉回身時看見的是穿了一件薄薄的短短的綠色連衣裙兒的妻子。這是當兵的丈夫第一次看見妻子穿裙子啊,穿在冰凍三尺白雪皚皚的北國黑龍江畔一座軍營。這位普通之極的妻子算不上一片綠葉,但她是使軍隊之樹長青的一條溫柔的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