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祭002

2024-10-04 10:19:43 作者: 劉兆林

  弟弟妹妹們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遠在他鄉見到親人應潑是怎樣的歡喜呀,可我不知該怎樣對待你c指導員和藹的話至今讓我感動得不能忘掉。「劃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親有病,老遠來看你,你陪他玩兩天吧!」指導員的話暖得我眼濕了,我陪你在營房周圍的山上轉了不到一天就讓你走。沒什麼可玩的不說,首長的話在耳邊響著,陪你玩長了怎麼能算劃清界限呢。爸爸,讓你走的話我說不出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發作起來怎麼辦。我說我要外出執行任務,並讓班長配合我去說。你信了,答應當天晚上走。我又假裝在你走之前離開連隊,我背著挎包走出營房,茫無目的往前走,只是騙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給我二十元錢,叫我買東西吃,還一直站在營房外邊的山腳下看我沿著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田埂路是那麼難走我不時掉進水裡,水裡有二寸長的魚兒游來游去,我也不敢細看那魚兒。

  稻田裡的魚游得多不白南,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回營房了,因為你要乘晚飯後的火車走。我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一看,爸爸你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營房門口,二表哥也還在你身旁站著。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淚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淚水奔涌而出。

  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脹疼得只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你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扼制的衝動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車。剛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裡,魚兒在我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臉上也是泥水,等我從泥水裡爬出來,一陣陣冷戰把我剛才還不可扼制的衝動抖掉了。我冷靜下來。把爸爸刺激犯病怎麼辦?

  爸爸不走怎麼辦,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盡了的夕陽走,身L的泥水嘀嘀噠噠和我的眼淚一塊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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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你只來部隊看過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們父子關係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嶺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無感情。我長大了,成了公民,當了軍人,你對我有感情,我們卻又開始劃清界限。那時我真盼望你能像從前那樣無情,我能像從前那樣恨你,那我們的劃清界限也就不會使我心裡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後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展,爸爸,因為家裡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作,屢屢入瘋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志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裡誰也管不了你,准都怕你,鎮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後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裡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人瘋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麼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裡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幹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生殖器甩出來的,雜種!」你眼裡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裡響起一聲悲嘆,爸爸怎麼會變成這樣啊!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用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印l」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

  你叉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麼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志的聯繫!」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回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豐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裡,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裡沒動,你便摘來郵箱。查看過後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後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志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後奏的權力,老子有上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足!」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分說命令我一分鐘內出發,否則斬首。我不敢跟你兒戲,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汁舞,急得像家裡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忽然一個靈感闖人我的腦子,我找到郵局領導,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了解你,他們積極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的字體以毛主席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xxx(父親名)同志:

  因外出私訪月余,同京方見你三十餘信,甚為感動,遲復為歉。你信所言情況至關重要,務請從速來京而談。敏革命敬禮。毛澤東×月x日」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成天沒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書關鍵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像極了,封好後又在前後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弄模糊了。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那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快進家門時我跑將起來佯裝氣喘吁吁一臉驚喜之色,見面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著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義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卜的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xxx(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開始!」叉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小心翼翼抖開信紙。

  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像古時趕考巾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像夢中做了皇卜的,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丑。你面對屋裡的毛主席像敬了三個舉手禮,鞠了二次躬又磕了了三回頭,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頓誦讀一遍。然後,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這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人院手續、錢糧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沒找好,真要連夜出發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今天已經沒有車了,無法出發。這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頭髮、洗洗澡、換上乾淨農服,還需起些糧票帶上等等!」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辦起來。

  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像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扎紮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白己刮的鬍子,讓我給你理的發,換上我以前郵給弟弟的軍裝。

  這樣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蒼老和瘋人氣沒了,年輕得側面看去像我們連的二排長,既高興義嚴肅,跟常人一樣。跟我說話從來沒有那樣和藹過,所有的警戒全放棄了,說大政方針定了一切由我具體安排。爸爸,你對我的欺騙給予那種真誠的信任實在讓我心裡難過,我真不理解騙子們騙了可憐的好人時怎麼會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我不得不贖罪似地把探家帶回的水果一個勁給你吃,好像你吃一個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兩個,其餘全分給弟弟妹妹們,媽媽也分到了,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沒有的。一紙假信竟勝似所有是丹妙藥。爸爸,我計算好了車次,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咱倆先乘汽車出發,弟弟和你學校的陪送老師乘後邊的汽車,這你全然不知道。我們在火車站等車時你忽然發現他們,他們像捉迷藏樣想躲,我看要露馬腳,忙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演戲一樣說著騙你的謊話:「你們去哪兒,咋沒跟我們同車走畦?」弟弟隨機應變答得也一樣成功:「我們單位忽然接到瀋陽長途電話,同齒輪廠的訂貨出來了,廠長派我去發貨!」我又問爸爸學校的老師,他說到瀋陽一所有名的中學學習教育革命經驗:爸爸一點兒沒懷疑,還給他們嫻抽,很高興地說:「正好咱們是個伴兒,湊手打撲克吧!」你掏錢在火車站售貨亭買了盒撲克,在車站就要打。我穿軍裝在車站不好玩撲克,你不答血,我怕壞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時出錯牌,因為我在琢磨買車票和買完車票以後的謊話怎麼說,主要是怎樣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隊駐地瀋陽下車而不是去北京瀋陽昀精神病院我有辦法聯繫住上,其他的實在難。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幾個月預約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兒年中國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國家了,聽弟弟說以前爸爸住過的一所精神病院,旁邊一個糧庫失火,全體精神病人奮不顧身爭先恐後沒用消防隊來人就把大火撲滅了,不少病人燒傷了,若淪表現起碼有幾個該記二等功的,可他們是瘋子,沒有正常理智沒有被記功的資格,他們的事跡只是被當為笑談傳傳了事。精神病人們啊。我忽然想出了計策,假託上廁所時溜進售票室,同售票員講明情況請她配合。爸爸,買票時我故意讓你聽見要買的是北京票,售票員也故意讓你聽見大聲說:「進北京要省以上機關介紹信!」我裝模作樣拿出通行證,售票員看後扔出來說:「上面只寫瀋陽就只能買到瀋陽!」你都聽見了,因此我跟你說必須先到瀋陽下車換了通行證才能進京時你欣然同意了,並月補充理由說:「那可不,北京當然不是什麼人都隨便進的!」所以一路順利,在火車上誰也沒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產生了幻想,覺得精神病沒什麼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下了火車,是你主動打招呼讓弟弟和你單位的老師到我家去一塊吃飯的,這就更順利了。你安安穩穩過了一夜,夜裡我就要好了車,第二天順順噹噹吃了早飯我又騙你說通行證已經換好,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去。我又說叫弟弟他們一塊到車站送一送,你非常高興,以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車卻朝精神病院開去。你輕輕鬆鬆愉愉快快我們卻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了,我們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發現車開進瘋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時我們便一齊撲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師按你的頭,那時不管你怎樣掙扎也無濟於事了。車開到精神病院門口時你眼裡忽然藍光一閃時我們仨突然將你抓住,你臉像繃緊的鼓皮,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絕望地鄙視地哀哀地叨叨幾聲:「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們難道還懂得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欺騙光芒萬丈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同志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你用全身力氣罵了十幾聲罪該萬死,肺肯定氣炸了,車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動,你氣得嚇人的眼珠幾乎要飛離眼窩了,瞪著我說:「你倒吱聲啊,你是你爹揍的嗎?你還有什麼臉吱聲,算了吧,醜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聲。我心如燒熱的鐵石,滾燙而堅硬。我不害怕也不發愁,因為在精神病院就如監獄一樣,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罵和瘋狂在那裡都習以為常。我從容地為你辦理著入院手續,一切都停當了,最後檢査有無傳染病時透視出你正患肺結核。傳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醫院非叫把結核病治療到無傳染的程度再來住院。這至少要在我的家裡鬧半個月!這真如晴天又一聲霹靂。我跟醫院好說歹說,千求萬拜,總算答應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鏈黴素後再送去。

  我們把你綁架著拉回家中,從此我說什麼話也無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發泄、肆虐的怒罵,窗玻璃也砸了,燈泡也打碎了,我的話你一句也不再聽。為了給你用藥,我費盡了心機。第一次還比較順利,我把安眼藥片放進飯里,因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沒有發現。可是少量的安眠藥無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罵卑鄙卑鄙醜死了醜死了,罵得四鄰不安。早飯我便多加了幾片安眠藥,這次被你發現了,你把吞進嘴裡的苦藥吐出來,一碗飯全揚在我臉上。從此你不吃家裡做的飯,總到街里買點心吃。吃前一定要反覆查看十幾遍,看是否放了藥。不給你吃藥你就無法安靜,不安靜也就無法給你注射青鏈黴素,不注射七天青鏈黴素你就無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沒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幾夜工夫便生出許多發。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她是唯一沒參與對你行騙的一個,她的話你還能將信將疑。我讓她把藥包進餃子裡。她端給你一碗餃子。包了藥那個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順序吃,第一個準是包了藥那個。她說她過生H沒工夫做別的只包了幾個餃子請你嘗嘗。你很感謝她,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餃子吃,卻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個。我急得心尖兒突突地抖,盼上帝能暗中將你的手移向包藥那個餃子,然而你只吃了一個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語好容易說動你又拿起一個餃子,正好是包了藥那個。我驚喜得幾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餃子送到嘴邊你忽然又被一句多餘的話惹惱,餃子嗖地飛到南牆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機又枉費了,頹然躺到隔壁聽你語無倫次地亂罵。罵聲時起時伏,時斷時續,忽而自言自語,忽而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像用一片鋒利的玻璃刮割著我的神經。絕望中你胡言亂語說到「毛主席說以預防為主,預防為主,預防預防防禦防禦防禦一切壞蛋!」我忽然得到啟示,又跑到機關門診部,請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幫忙。我到街里買了幾支氟奮乃靜癸酸酯注射液交給他,讓他戴上紅十字袖標,裝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員到我家去打預防針。按約定好的時間醫生到了家,我正若無其事在看書,他一進屋我佯裝不認識問他幹什麼,他遵照我的囑咐並有所發揮說:「最近發現流行性霍亂,黨中央國務院非常重視,周總理親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預防疫苗一周,每天兩次!」爸爸,你問醫生:「毛主席有沒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當了,爸爸,你說你是外地來的問用不用交錢,醫生說免費,你連連謝著醫生擼起衣袖。當醫生取出藥剛要注射時,你發現藥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奮乃靜癸酸酯注射液。你用過這種藥,你知道被這種藥摧殘後的難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將藥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語言罵著醫生。無辜替我挨了罵的醫生真令我感動,他竟能賠著笑臉向你道歉說拿錯了藥(他是想先給你注射氟奮乃靜,待你精神恢復正常後再打青鏈黴素)連忙拿出青鏈黴素來。你看後仍罵著不肯打:「你是哪國人H的醫生,青鏈黴素治什麼病你不知道嗎?我一刀宰了你個兔崽子醫生!」醫生仍賠著笑哄騙說:「大叔,這是國務院衛生部新推廣的,經過實驗i正明青鏈黴素兼有預防霍亂的效能。」「那你們先打,你們不打就是陰謀陷害!」本來我和醫生已事先商量好,為讓爸爸信以為真,先給我打維生素B2之類的營養藥然後再給你打的,你的眼睛掃瞄雷射一樣盯著醫生的手和針,我只好親手拿過青鏈黴素藥瓶讓醫生先給我注射,這真是一種殘酷而艱難的欺騙,欺騙的代價就是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好好的身體每天陪著注射三次青鏈黴素,我能支持得了嗎?當時顧不得考慮這些,忍痛挨了針,你才憤憤地跟著把藥打了。消炎藥只能消炎啊,於精神分裂毫無補益,我就時刻琢磨著陰謀和各種小詭計哄騙著你,盼著快點過完七天。每天費盡了心機。我還有我的工作、事業和將來,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體。我便和醫生一起將青鏈黴素和蒸餾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時我用蒸餾水,你用藥液。如果氟奮乃靜不是黃色的油脂而是無色的水質就好了,就可以騙過你注射了而達到鎮靜。可是我們國家還沒有這樣的藥,我只有用我的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作代價度日如年地煎熬。當然你更在煎熬,你幾乎是在用刀子在切削著生命。你H夜不合眼地咒罵,精力耗損得太大,眼窩深陷如井,裡面放射著惡毒的藍光。冷丁見到我的人也都吃驚是否得了癌症面無人色瘦形可怖。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為你日夜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地罵,不但面對我,而且專門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子點著我的名向外廣播著罵。不知詳情的人以為咱家裡兒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門來教訓我,我又從民警身上得到啟示。我請求他們協助我,裝成查戶口的,說沒有戶口的一律拘留審查,尤其擾亂社會治安者。我替你「講情」說你是臨時來部隊探親並替你保證不再吵罵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證才離去。你果真不吵罵了,那一夜只是吃煙一樣連連吸菸,在屋子裡打轉。我以為你是真被嚇住才不吵鬧了,我便實在無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還在死一般的睡中,弟弟將我搖了又搖才搖醒過來,說爸爸不知哪兒去了。從幾天幾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強醒過來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難以言傳的,我和弟弟四處去找你,爸爸。先是廁所,後是飯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說沒見你去過。我們又跑到火車站,也沒找見你的蹤影,查遍列車時刻表,這段時間既沒有發往家鄉的列車也沒有去往北京的。我們又找了一家公用電話,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問過了,是所有,嗓子都說啞了,沒有你。我們又盡全力尋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險的地方,直找到萬家燈火齊明家家都在燈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兩個角落裡我們無意看見兩對戀人在擁抱,人家認為我們在尋無聊,被小聲罵了兩回缺德後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兒去啦?我心急如煎,七八天來精心編造的謊言和希望猶如氣泡噗地破滅,心機統統枉費了。火烤一樣的焦慮中我分析了一下情況,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沒錢買車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嚴密你會被遣送回來。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師趕回家鄉去,如果見到你再給我拍電報我再回去。暫時我還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師一走,我已無法上班了,一氣睡了兩天一夜,接著便病倒在床。高燒、胡話、有氣無力,噩夢連綿不斷,一會夢到見你被汽車撞死,一會夢見你從火車上跳河身亡。還夢見你在北京見到毛主席,毛主席親自送你住進醫院,精神分裂和肺結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黃粱一夢。弟弟一封長信述說了你徒步跑回家鄉的經過。你沒錢買車票,即使有錢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買票乘火車。你倉皇跑到郊區,沿著鐵路線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塊冰,餓了嚼兩塊餅乾。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過覺沒有,還是你像紅軍長征似的邊走邊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兒了,冰雪中不能光腳走,你脫掉背心撕成布條纏在兩腳上,兩腳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兒還是風雪中脫下貼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幾百里,到哈爾濱時餓極了,把全身總共五塊錢拿出來到飯店買了一盤餃子,找你的錢也顧不得要,端了餃子到牆角狼吞虎咽活像一個逃犯,飯店的人真以為你是逃犯報告給城市民兵。民兵們不容分說把你抓到指揮部,你罵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結果遭好長時間毒打,又從你身上搜出我偽造的那封毛主席來信,當即把你當現行反革命關押起來,給咱們鎮革委會打長途電話後才知道你是瘋子,最後由鎮革委會派人到哈爾濱將你送人當地精神病院。一場災難暫時過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頭髮紛紛白了,以後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們就要遭一次這樣的罪,而你三五個月准犯一次,頂多也挺不過半年。這些年來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歲的滿頭白髮就是說明。後來經不起你這樣一次次的折騰,就把你接到我部隊的家裡,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間多少離奇曲折難以讓人相信的悲慘故事,寫兩本《天方夜譚》也寫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鬧得鄰居忍無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們部隊,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這段生活我曾寫過一篇小說《爸爸啊爸爸》,讀者紛紛寫信說寫得真實感人,還得了當年的優秀文學作品獎,我卻隻字沒敢向你提過我寫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會知道你年輕卻白髮蒼蒼的兒子獨自滴落著淚水面對稿紙無可奈何地默默呼喊著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沒舉行過生日酒宴讓我們給你拜過壽,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記憶里沒有點蠟吃蛋糕等過生H印象的。也許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過什麼生日吧,今天在我為你書寫這篇為了忘卻的祭文時又迎來了我第三十八個生H,生日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歡樂。我坐在家裡整整一天續寫了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畢競是你給的,生H這天,我還是想起了你的幾件好事。小時候也記不清是幾歲了,有一回我病了,什麼病也記不清了,好像是腿t長了個大癤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發燒,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沒化的時候,我嘴唇燒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麼清涼而H.甜的東西,說真的,那時我還想不到橘子蘋果之類的水果,所謂清涼而且甜的東西無非是胡蘿蔔、西瓜、甜稈兒,頂多也就是梨了。春天菜窖里的胡蘿蔔已經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錢買,二是小鎮的副食品商店當時也沒有了。或許秋天晚熟的苞米稈兒剛割倒就凍了那種「甜稈兒」還能找到,但也不會有多少水分了。媽媽跟你說了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叫你到少陵山腳下水庫邊的窪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還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有點燙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時你是不會去的。你在水庫邊的窪地里轉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凍在冰里很細的甜稈兒。你用鐮刀一點兒一點兒將冰鑿破,取出那根還顯著綠色的玉米杆兒,一嘗,清涼倒是很清涼但是不甜。你帶著它,又到另一片黃豆地里,用手一顆一顆撥拉著殘雪下面的黃豆。黃豆已被黑黑的濕土泡脹了,你揀了滿滿一衣兜鼓脹的黃豆粒帶回家中。那正是鬧自然災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餓,見到一兜兒黃豆簡直就像什麼高級點心了。你把黃豆和玉米稈兒拿回家時天已黑了,你讓媽媽把黃豆一顆顆洗淨,然後親自用家裡僅有的一點兒麻子油為我炸酥豆兒吃。那時咱們鎮還沒有電,照明用的是煤油燈。你左手擎著一盞煤油燈,右手攥一柄小鐵鏟不住掀著鍋里的豆兒。我躺在炕上聽你手中的鏟兒嚓嚓啦啦好聽地響著,不時還唰地爆出一聲豆兒熟了的脆響。你讓媽媽把不甜的甜稈兒一節一節砍好,剝了皮兒,放在盤裡,說等一會兒就著甜豆兒一塊吃。豆子嗶嗶啪啪地挨個響了一遍之後熟了,放了點白糖你又一鏟一鏟兒盛到簸箕里。你說豆子是甜的,玉米稈兒是涼的,一塊兒吃下去就是清涼的甜東西了。你正興沖沖往我面前端時,腳下一個東西把你絆個趔趄,左手的燈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燈煤油全灑在黃豆上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急著要甜豆兒吃,這可真掃了你的興,媽媽氣得直說你沒用、廢物。要在平時你準會和媽媽發火的,那次你卻沒發。你翻出一條乾淨毛巾把豆子幾乎是挨個細擦了一遍,一嘗有煤油味兒還是難以下咽,你用熱水洗了好幾遍,又重新放進鍋里炒。你手中的鏟子在燈影下嚓嚓啦啦又響了好久,直到洗濕的豆子又重新嗶啪地響開了,爸爸你一定累壞了。你嘗了嘗說煤油味兒是沒多少了,可甜味也一點沒了,就那點兒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說:「沒糖了,就這麼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幾顆豆子就嚼幾口冰涼的玉米杆兒,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為那是你摸過我的額頭後親自到老遠的地方揀來又親手為我弄好送到嘴裡的啊。還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後到部隊和我一起住的時候。你剛從醫院出來,精神正常著,每天除了做我們兩個人的飯無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許多活兒。你是讀書人,有事沒事兒都要關心國家大事,每天聽廣播新聞、看報紙。我就怕你關心國家大事,那幾年國家大事瞬息萬變、變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還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這樣的。為了讓你有事干而不去關心國家大事,我就每天讓你幫我抄寫稿子,為了讓你抄得慢些,不至抄完了又沒事幹,我就要求你一筆一划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樣精心,每一筆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隨之認真地一動,身子也微微地擺,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節用毛筆寫對聯時那樣用心用力寫的,鋼筆字每格一個,筆筆按書法要求,儘管是用鋼筆,經過嚴格基本功訓練的柳公權體還是豐滿有力地顯出風骨。五百字一頁的稿紙每天只抄兩頁。看著你抄得字帖一樣的稿紙我心裡十分不安,不值得這樣費神去抄啊,寄到編輯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鉛字也就一扔了事。沒辦法,我權當給你治精神病的一種療法了。儘管你抄得極慢,但經不住天長日久,加上你又以為我急用便總是長夜燈下奮筆,不久便沒什麼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羅以前的廢稿或是機關經我手寫的一些過時公文材料讓你抄。你就像有了意義重大的工作一樣天天忘我地從事著你的抄寫事業。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廢稿就行,實在找不到時我就找本雜誌來,指定某某篇文章說需要抄,你便埋頭抄。我以為你這樣埋頭抄下去便可以療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見你只抄了幾個字,飯也沒做,眼直瞪著廢稿上的標題喘粗氣。我問你怎麼了,你眼裡又冒出藍火憤怒地質問我:「你身為國家幹部,為什麼現在還堅持派性觀點?你黨性哪裡去啦?你們還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來那是一份「四人幫」當政時搞的材料,我上班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給你了,你大概猜疑氣憤了整整一個上午吧。我連忙解釋說拿錯了材料,可是已經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發作了……

  爸爸,我沒有勇氣再繼續往下寫你的祭文了,要想寫盡你苦辣酸甜、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生,沒有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完不成的。目前我的時間我的精力都不允許我再寫下去。

  爸爸,寫了洋洋上萬言我還是沒法給你下個結論。那就不要寫什麼結論吧,歲月會洗去一切幸與不幸的。只是我要最後問你幾句話,爸爸,你的葬禮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這樣隆重的禮遇嗎?作為家長,你沒創造一個幸福哪怕只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認為你是不配享受這等葬禮的!不錯,你生了一個咱們縣誌記有一筆的「名人」,可是僅僅生個可憐的名人這點功德就能對得起你的家庭嗎?爸爸!不過,還是願你安息吧。在我臨離開家鄉的告別聚餐會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學你的四十多位學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灑在地上祝你靈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憐的靈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經分裂為分子分裂為原子分裂為中子分裂為質子分裂為核子了的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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