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篇 和父親搏鬥
2024-10-04 10:19:35
作者: 劉兆林
和父親搏鬥是我一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事了,至於搏鬥了少次,記不清了,也沒有細細回憶的時間和計算的勇氣,只揀一次說吧,那次,父親剛被我從黑龍汀省老家千里迢迢騙到吉林省長春市我的小家不幾天。,騙的過程實在複雜,不忍心說了。父親非要我馬上送他去北京,我騙他說等有個會開完丁再走。等的時候他發覺我並沒開會,就開始罵我,我便偷偷在他的飯里放了強鎮靜藥,不想叉被他發現了。這回他無論如何不信任我了,更加要求連夜就去北京。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就把他住的那間屋門鎖死,防止他自己偷跑。他在隔壁罵得更加難聽,而且激烈,十擾鄰居都無法入睡了。我過去勸他,他奪門要跑,我趕緊又把門鎖死。
這下更壞了,他推開窗子,探出頭去,放開嗓門點著我的名字吼罵:劉兆林虐待他爹呀!劉兆林是雜種啊!我家住在鬧市區人口非常密集的大院裡,父親聲嘶力竭的罵聲像疾風一樣撲向家家戶戶,許多窗子被刮開了,探出的耳朵不僅有一個單位的,連院外的行人都向我家的窗子張望。不能容忍父親再罵下去了。我準備了兩個制止他的方案,一是將兩支可以口服也可以注射用的強鎮靜劑分別放進一碗飯里和一碗湯里,另外還用注射針抽好了一支,我想先用第一方案,騙他說吃了飯馬上去北京。只要他吃了那碗飯,或喝了那碗湯,不出一個小時,他就會昏昏睡去的,而目一睡幾天。幾天後清醒過來,他也就會平靜了。可是,我的神機妙算根本沒法能實現半點。
由於多次騙他,他已能明察秋毫了。他疑惑地接過湯和飯,看也沒看,聞也沒聞,而是先命令我說,你先吃了,吃完我自己盛!為讓他能相信,我寧可自己昏睡幾天也是能連那藥一起吃了的,但他就吃不成藥了。那將是我昏睡不醒,而他卻更加精神百倍地任意罵我。我撒謊說剛吃過,叫他快點吃完好馬上出發。他逼視著我說,你是不是我兒子,我說,爸,這還用問嗎?他說,不用問你馬上給我吃了,不吃就不足我兒子!就是婊子養的!父親知道我還在騙他,揚手把飯連碗一起扔出窗外,同時扔出好幾聲更難聽的罵聲:劉兆林要殺害他爹啦!劉兆林陰謀殺他親生父親……
我要去關窗子,父親嘩地把一碗湯向我臉上潑來。我躲不及,湯順著臉越過脖子,流進心窩處。那湯冰涼冰涼的,我的心突然被冰得鐵石一般冷硬,沖父親大吼道:你再不老實我叫公安局來抓你!父親愣了一下,馬上大罵一聲你個雜種,就去抓屋角一塊大磚頭。他要用磚頭砸我!那一磚頭下去,我的腦袋會立即開花的。父親那不識好歹的醜惡形象激得我怒火萬丈,我心要從嘴裡衝出來了。我突然一縱身,撲通一聲,猝不及防的父親像堵殘牆被我撲倒在牆角。不待父親緩過神來,我已把他面朝地死死壓住。我用雙手接著他的雙手,一條腿著地,另一條腿的膝蓋抵住他的腰。父親一動不能動了,可憐地罵著,罵得很用力,但聲音已不洪亮。他罵的是,你真無恥啊,你把你爹按在地卜,你真能耐啊,你能打過你爹啦!我閉著眼任他罵著,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能說,說什麼也沒有用。罵的間歇,父親突然掙扎一下,試探我是否放鬆了警惕。當他確信不可能掙脫我的壓迫了,又求饒說,放開我吧,我不罵了。任父親怎麼說我都不吭聲,他又哀求說,放開我吧,爹聽兒子的。
我不敢相信父親的話,多次實踐證明,他的話不可信了。後來他叫了一次我的小名,讓我放開他。我雖然沒放,但他那哀憐的乞求聲,使我想到小時候我病了,他給我到野地找甜稈吃的情形,我疲憊的心忽然十分難受。我也累了,有些支持不住了,鬆手緩口氣時,發覺父親已不掙扎了,似乎已經睡著。我不敢放鬆警惕,又試探了好一會兒,確信是藥力發生了作用,才鬆了手。父親的樣子實在是可恨而可憐,乾瘦乾瘦的身子臥在水泥地上,死屍一般。我和妻子把他抬上床,蓋了被子,讓他安睡。等睡了幾天完全清醒過來後,我再給父親端上飯時,父親十分愧疚地對我說,真是給你添了麻煩,給你媳婦道個歉吧,嚇著你們啦!父親被藥物和多日來不能正常進食折磨得連話都說得有氣無力。我說,爸,這回飯里沒藥,放心趁熱吃了吧。父親端過飯說,你們也一塊吃吧,吃完給鄰居們道個歉。我告訴父親已給鄰居道過歉了,他叉說,看你瘦多了,明個就送我回老家吧。
我前幾天還硬如鐵石的心腸,忽然化成了岩漿似的,熱得眼裡有滾燙的淚珠往外涌……父親是怎麼患了這種精神分裂症的呢々至今我只知道反右時他被定為中右,解放前他還人過國民黨的士官學校。我參軍時曾因此而不合格,是向武裝部堅決表示了同父親劃清界限,才勉強得以穿L軍裝的。父親的病跟我有沒有關係我真的一點也弄不清楚,但他確實是在我參軍走後的文化大革命高潮中患病的以後,一聽見敲鑼打鼓喊口號他就犯病。我說的這次犯病已是文化大革命後期了,他忽然看見下鄉參加秋收勞動的學生們敲鑼打鼓從家門前經過,就以為又是什麼遊街批鬥活動開始了。犯病後他接連給毛主席寫了幾十封信,沒接到回音,他就非要到北京去找毛主席不可,他被幻覺指使著,非說毛主席召他上北京面談。這次同他的搏鬥,就是發生在準備把他騙到精神病院治療的當口。後來,父親去世了,我還多次在夢中心驚肉跳地同他搏鬥過,比夢中遇到我最怕的蛇還可怕。關於父親,我曾在他去世那年寫下一篇三萬多字的長散文《父親祭》,讀者看了會更加吃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