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7:11:22 作者: 韓少功

  大頭下鄉前偷過一次圖書館,有了這次成功的經驗,他後來想一口吃出個藝術大師,免不了故伎重演。時值文化革命剛剛結束,省圖書館大部分藏書還封存在省政協舊禮堂,等待著清理和轉運。他將有關情況打聽好了,多次騎著腳踏車去踩點,做好犯罪前的各種準備,包括準備了一輛拖車,幾隻麻袋,還有準備動武的鐵鋃頭。他打架從來是用鐵鋃頭,光著膀子光著頭一馬當先,在中學時代沒有人不怕他。

  他幹得很順利,幾麻袋的法國、義大利的精裝畫冊,一袋袋扛出門,裝車離開大樓,沒有任何人注意他,更沒有人麻煩他。他在出院門時遇到了一個坡,車拉得有些吃力,守門的老頭還前來推車,說「星期天還幹活,你真是個好同志呵。」

  如果他不是玩笑開過了頭,開罪了劇團里的一個女演員,如果那個女演員不知道這些書價值連城,他是根本不會栽在這件事上的。問題是那個娘們到團長那裡去哭訴,順便把書的事情捅出去了,作為對他偷拆情書的報復。警笛尖嘯,兵臨城下,他被銬起來推入囚車。警察說,別看只是一些書,是動用國家外匯進口的,價值人民幣兩百多萬啦!差不多就是搶了一次銀行吧!這不僅讓大頭自己嚇了一跳,也讓團長和其他人嚇了一跳。有人熟悉刑法,知道大頭從這張門跨出去,恐怕是再不會從這張門跨進來了,不知道他年邁的父母雙親這一下能不能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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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後的法庭審判,結果出人意料,只判有期徒刑一年,緩期一年執行。大頭自己對此結果也疑惑,瞪著眼問:「你們騙我吧?就判這麼一點?」他一直呆呆地站著,對看押者不辭而別而且自己可以自由回家的事實將信將疑,登上公共汽車後還覺得這座椅、這地板、這司機不是真的。不是說兩百萬嗎?不是說「一萬判一年」嗎?他已經準備把牢底坐穿怎麼倒來到了大街上?

  他事後很久才知道,給他輕判的原因,不是別的什麼,全在於他偷的是書。書麼,在一般人的眼裡並不值錢,也不是錢,藏著知識和良心,有良好的形象。書不是金銀珠寶、武器彈藥、白粉大煙,電器儀表,鋼軌銅線,故中國有句俗語:「偷書人不是賊」。看來法官也是人,在法律和人們的感覺定勢之間,沒有什麼道理就選擇了後者,所謂合情不合法。

  不僅如此,握手告別的時候,一位老法官還對他親切了一番,說:「你雖然犯了罪,還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我那個孩子要是像你一樣呀,我也就知足了。」

  其實大頭算不上愛學習,偷書是一時心血來潮。聰明到他這個程度還需要學習麼?他這樣的大師和天才還需要學習麼?他後來是這樣說的,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像這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面對迅速變化的社會,生活中有更多精彩的誘惑讓他忙不過來,使他難耐讀書的寂寞。但這個時代仍是一個多書的時代,印刷機幾乎都在高速飛轉,書市一個比一個更為浩闊,不僅求知者需要書,很多有身份的上流人士有了豪宅,有大書房和大書架,更需要大批大批的書,特別是成套的經典作品——雖然他們可能一個月也讀不上三頁,打起精神連一篇短序也沒法硬著頭皮讀完。但他們像大頭碰上的那些法官一樣,像更多的人一樣,對書的良好形象心知肚明,不能不多加收藏囤積。他們甚至知道電腦差不多可以代書了,知道電腦更新潮,但不管怎麼說,電腦的形象卻遠不如書那樣古雅、深奧、恆久、清高、有年頭、有深度,就像暴發戶可能比老貴族有錢,但貴族就是貴族;微型衝鋒鎗比佩劍更實用,但佩劍就是佩劍——貴族情願在牆上懸掛佩劍但決不會懸掛微型衝鋒鎗的。他們要最大限度利用書的意象,讓這些堂皇的廢物充當自己的背景,給自己的人生鋪下某種知識世家的底色。

  身後有了這個背景,他們就有了一張大大的文化身份證,一張大大的道德介紹信。據說有些商家專門生產空心的精裝書,是專門充塞書架的廉價紙磚,大概就是為這些人準備的。

  對於他們來說,書的實用意義正在逐漸被象徵意義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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