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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觀察亞洲金融風暴

2024-10-04 10:13:04 作者: 韓少功

  送走了英國的査爾斯王子和布萊爾首相一行人離港,又送走中國黨政領導江澤民等一行人返京,香港首任特首董建華雖然述有一大批客人需要會見,還有港島、九龍、新界各地的市民慶祝活動需要他「跑場」,但他總算可以喘上一口氣了。

  這是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二日清晨。電視台滾動式「七十二小時腦震盪」一類的回歸專題節目還轟轟烈烈,記者們滿臉倦容卻不能離崗,啃著三明治,見縫插針地靠在哪個角落睡上片刻。早上的報紙^亮之前已送抵各個報攤,從香港到北京的報紙仍在卯足勁報導香港易幟一事。連香港天氣也被一些人拿來做起了文章。近日來的香港大雨,被有些記者稱之為「蒼天淚雨」,是為彭定康黯然離去而垂哀。還有些記者則吹噓這場大雨與「江澤民」的姓名有關。據易經解釋,水,主財也。罕見大雨莫不是中央給香港送財喜來了?深諳市民心理的香港某些傳媒不會放過這一聳人聽聞的話題。

  是的,香港近來情況不錯,甚至充滿著旺財氣象。股市一直在大躍進,「中國概念」紅籌股炒漲,漲得讓人暈頭。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一個半月以前把香港由「發展中」她區正式提升為「先進經濟體系」之一,與世界七大工業國平起平坐。香港就是在這彳片大吉大利的好光景中回歸中國。比起這件大事來說,拳王泰森為咬對手的耳朵而道歉,柬埔寨洪森與拉那烈兩位首相之間已經劍拔弩張,美國進行地下核試驗,朝鮮同意參加四方會談……當然都不在很多中國人七月一日的視野之內。事實上,兩天來的喜事大操大辦,已經把人們累垮了,彳艮多人都像葦建華一樣,哈欠連天想睡上一覺了。

  誰會關注這一天清晨的曼谷?

  當地時間上午九時,「泰國政府決定實行浮動匯率制」,這一啟動亞洲乃至全球性金融風暴的最初驚雷,已在股市和匯市形成了核爆。但這一消息直到三天之後,才在中國的《參考消息》不太重要的版面的一個角落被稍稍提及。至於中國內地傳媒遲到的警覺,更是十多天以後才有的事情。連經濟嗔覺最為靈敏的香港人,一開始也大多沒把這當回事。七月二日還是慶典休息日,公務員們都放了羊。七月三日公務員們上班的時候,他們碰上大雨,有的因雨沒法正常上班,有的即算上班也忙著更換徽號和招牌,打掃殖民地的殘跡。幾乎沒有人談論曼谷。身著紅色套裝的布政司長陳方安生和財政司司長曾蔭權隨著董建華來到特區政府總部時,有記者問他們第一件公務是什麼,董建華在五星紅旗和紫荊花區旗下回答我們要研究住房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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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金融事態還沒有列入他們的議程。

  泰國銖的痛苦呻吟,但在很多中國人眼裡似乎顯得過於遙遠。

  炒家們撲殺泰銖

  七月二日在地球的另一邊,美國華爾街卻有另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因為時差關係,泰銖在匯率實行浮動的當天下滑百分之二十,消息傳到西半球時已在夜晚,但量子基金會的投資顧問、分析專家以及經理們幾乎都徹夜未眠。他們代號為「獵鹿」的大戰,經過大半年悄悄實施,眼下終於取得決定性的突破!舉杯吧,慶祝吧,對手已經崩潰,戰果正在迅速擴大,每一分鐘都有數以百萬計的美金嘩啦啦落人他們的帳戶。

  這群勝利者的領袖之一,就是後來被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悲憤指責的索羅斯。索羅斯原籍匈牙利,猶太人,一九五七年參與暴動之後逃往西。當時他不名一文,但憑著膽大心細眼明手快迅速在金融界崛起,攻擊過英鎊和其他西方貨幣,無一不奪來盆盈缽滿。他創立「開放社會基金會」,主要向前蘇聯、東歐、中國及一些發展國家的援助項目捐資,也做一些慈善事業,故有人把他說成魔鬼和天才相結合式的人物。儘管他一再著書強烈抨擊和唱衰資本主義,但還是有人懷疑他的援資後面有強烈冷戰色彩,甚至謠傳前蘇聯的解體與他的文化滲透和金融操縱大有關係。知情人知道,中國不少官方和民間機構也曾與他合祚,用過他的錢,所以很多中國人對他的奇詭獨行並不陌生——這些合作關係在一九八九年以後基本上終止。

  索羅斯的首席高參是斯坦利·德魯肯米勒,差不多是獵殺泰銖的戰略參謀長。一九九七年一月,一位密友曾向他忠告泰銖快完蛋了,貶值是不可避免的。」這句話頓時引起他的高度注意。因為這句話與著名經濟學家克魯格曼在《外交》雜誌上《亞洲經濟的神話》一文的結論不謀而合:亞洲經濟的繁榮,主要得益於農業向工業的轉型以及勞動價格低廉,不是依靠提高生產率,因此這種經濟增長的極限很快就會到來。德氏暗暗留意,要求手下人詳細收集有關亞洲的一切資料。他興奮地發現,在泰國「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濟繁榮」後面,在西方媒體把泰國稱為「東亞第五虎」的一片讚揚聲後面,泰國一些數據正在出現值得注意的變化,比如末收回貸款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在很短時間內已從百分之六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一百三十五,所欠外債一千零六十億元已超過了外匯儲備近兩倍,經常項目收支赤字達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之八。泰國的投資結構也正在從以實業為主迅速偏向物業孜機、股市投機、匯市投機。消費者出現了購買豪華汽車、行動電話一類奢侈:品的熱潮,其大手大腳的氣派讓西方人瞠目結舌。一位從曼谷固來的經理摩拳擦掌她斷言廣典型的泡沫經濟!泰國不再是一隻亞洲虎,只是一隻病鹿!」另一位操盤經埵事後得意揚揚地宣稱:「我們就像在山嶺上俯瞰著鹿群的豺狼,泰國簡直讓我們難以自制。」這種衝動單鄙嗎?他說不,我們獵殺了鹿群中的病頭分子,維持了鹿群的健康。」

  撲殺泰蛛,在華爾街不僅僅是德魯肯米勒一個人的手筆。憑著淨資產一百五十億美元的實力,憑著戰略盟友們的更多金彈,量子基金會聯手朱利安·羅伯遜等大炒家,全力調動資金包抄設狀,事不宜遲地發動攻擊。他們先是大量買入預期泰銖匯率下跌的泰銖/美元期貨合同,靜等五彩泡沫爆炸的那一刻。他們稍覺意外的是,由於期權合同的需求陡增,泰國銀行覺得有利可圖,居然也加入了發出類似合同的行列,這無異於充當「泰奸」,把自己的資金更多餵入狼口,把襲擊泰銖的武器主動送到投機者手上。結果,到五月份,八至九成的遠期合同都落到炒家們手上,泰國銀行發現大事不妙才突然停止了合同的發出。

  但絞索已經套在脖子上,越抽越緊了。五月的泰國匯市上,泰銖拋售浪潮'洶湧而來勢不可擋,一些大莊家的身影隱約可見。政府為了保衛泰銖,立即向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等等近鄰求助,短短几天內就耗資一百多億美元以吸納泰銖花去了全部外匯儲備的三分之一。在內閣指示之下,大難臨頭的政府官員還威逼加利誘,要求銀行透露遠期泰銖合同持有者名單,想對炒家們逐一「戰略性施壓」。內政部實行新聞管制的臨時政策,阻止媒體發表一切對泰國經濟不利的消息。炒家們卻不示弱,反過來利用政府這些干頊措施,使之成為印證和強化人們恐慌心理的根據,把「危機預期」的流言@燒越旺。美國一些銀行在泰國大登GG,招魄匯款到外國的生意,向虛弱的泰國政府叫板。進口商忙於及早結帳,出口商則不敢讓貨款回國,都是防止泰銖貶值。所有這一切都加速了資金外流,算是把搖搖欲墜的泰銖再推了」把。

  黑色的七月二日終於來到:政府被迫放棄了保護幣值的努力,在城頭掛起了告敗的白旗。政府選擇這一天,無非是好讓大小公司可以把虧損撥入下半年的帳目。

  匯股兩市皆應聲大跣,一潰千里。泰民們眼看著手裡的存款迅速失重,瘋了一樣搶購黃金。鋃行門前擠兌人潮洶湧,十六家呆帳累累的金融機構被迫關閉,引發了絕望客戶們的抗義和騷亂。計程車司機們說,他們的客源一下就減少了六成。濱館飯店裡轉眼間變得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營業額減少七成。成千上萬的工廠瑪得不到貨款,或者貨品積壓,只能停產或半停產。各個公司紛紛裁員和減薪,即使不計泰銖貶值的大損失,全國從業者還平均降薪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二十五。揭購買房者無法按時支付房款,眼看著房子被銀行強行收回,一下子淪落到了無家可歸的慘境,只好去車站或公園露宿。人們把私家車、便攜電話、首飾等等送往典當行,使典當業在、大蕭條時倒是一枝獨秀。當然,算得上興旺的也許還得加上心理諮詢業——當地報紙洚連報導破產者自殺的消息,求助心理醫生的病人在黑色七月以後增加了四倍。

  卜七月十日,在曼谷的外國銀聯合宣布,在泰國獲得二百億美元援助以確保資產折現能力之前,外國銀行將凍結對泰國的貸款。

  泰國被拋棄了,昔日那些滿臉,微笑的投資商不再願意向這+泥潭投入半個銅板。在這個泥潭裡掙扎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國家大出血,看著自己的錢流人金融殺手的私囊。沒有人準確地知道殺手們到底斬獲了多少,有人說索羅斯收人了二十個億,有人說他收入了三十個億。

  政府在苦苦掙扎。七月三日,泰國銀行向澳大利亞央行求助,希望能得到應付貨幣浮動的技術指導。七月十日,泰國財長和外長宣布出訪日本,謀求一攬子援助泰國的緊急貸款。在這前一天,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第一個專家組飛抵曼谷,幾天之後又加派一個工作組,與泰國政府共商解危之計。事實證明,泰國政府和大部分國際機構對這場危機的嚴重性都缺乏足夠認識,最初商定的一百七十二億美元援助基金額遠遠不夠(不久泰方要求增加五十億並延緩二+五億債務),到九月份貶值近百分之三十也遠遠不是泰銖危機的谷底。十月二十二日的統計顯示,九月以後:的泰銖在繼續下滑,直至貶值百分之五十點二一。這就意味著,以美元結算的泰國所有的外債已經全都翻了一倍,以美元折算的國民財富有將近一半頃刻之間已化為烏有。

  泰國還要跌滑到哪裡去?

  東南亞處處冒煙

  九月二十五日,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軹的年會在香港結束。這次會議的議題之一當然是東南亞金融危機。香港回歸中國以後第一次迎來世界性盛會,主人招待得周到備至。港九,片車水馬龍燈紅酒緑的繁榮景象,萬民賭馬和粵式茶點的千奇百檉,讓外記者和與會者們驚嘆不已。前不久受泰國事態影響而出現的短時間港元拋風已經迅速平息,政府宣稱炒家們已經「損手爛腳」「倉皇逃竄」。這大概給與會者染上了一些樂觀情緒。世界銀行行長沃爾券森對東南亞事態輕描淡寫泰國目前的困難只是暫時的,不會影響到地區的經濟發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康德蘇則對法國《回聲報》記者宣布:「東南亞危機和泰國金融危機已經結束。」

  這些說法如果不是為了穩定民心的策略性放風,那就說得似乎太早了一點。

  馬來西亞:政府在七月二日以後本來決心住泰銖跌風的進逼,全力干預匯市以支持林吉特。首相馬哈蒂爾的強硬個性甚至使索羅斯都產生了錯誤的估計。他的助手事後向報界透露,他們春天裡還把牌押在林吉特的貶值上,到七月中,預測馬哈蒂爾可能扛得過去,便臨時轉為買人林吉特的投機,後來竟為此付出了數億美元的代價。因為馬來西亞事實上未能挺過這一關。「林吉特永遠堅如磐石」的誓言只有十幾天就被迫放棄』。匯市一松即潰,到十月一日貶值了百分之二十五,到十月二十二日貶值了百分之三十四。股市的跌幅則達百分之四十。馬哈蒂爾怒沖沖地指責索羅斯那個魔鬼使我們國家的經濟整整倒退了十年!」十年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呢?不就是整整一次中國式的「文革」嗎?

  菲律賓:比索的陷落比林吉特還要快,政府於七月十一日就被迫放棄對比索比價的控制,任其波動,結果幾個小時之內就貶值近百分之七。作為一個英語國家、一個基督教國家、一個長期駐紮過美軍的國家,菲律賓雖然在東南亞國家中算是與西方關係囁為密切的,七月十八日便及時得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供十億美元緊急貸款的許諾,使市場信心稍有支撐,但八月的比價還是調頭向下,至十月—日比索已經貶值百分之二十五,至十月二十二日已經貶值百分之三十二,股市跌幅則達百分之三十九。

  印度尼西亞:數月來的森林大火使煙霧飄洋過海殃及鄰國,讓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人們關窗閉戶,加戴口罩,怨聲載道。現在天災之後再加人禍,金融市場的烏雲從西北方向壓了過來。軍人出身的:蘇哈托總統顧不上自由派人土的譏訕和指責,不惜採用國家行政手段,中決銀行於八月三十一日宣布限制海外人士外匯期貨交易,強迫投機活動降溫。但這只能讓印尼盾勉強堅挺了幾日,高達百分之八十的拆借利率仍讓各公司和中小鋃行法承受,拆東牆補西牆終究只能使跌勢稍緩片刻。九月十四日,政府在強大拋壓之下彈盡糧絕,同祥被迫放棄了維持固定匯率的努力。至十月一日,印尼盾貶值近百分之二十八,至十月二十二日進一步貶到百分之五十一,成了另一個泰銖,股市同時下挫百分之二十。用總統蘇哈托在世行年會上的話來說,「全:國民眾數十年的成果毀於一旦」。

  新加坡:依憑強大的高技術產業和充裕的外匯儲備,總理吳作棟臉上始終有處亂不驚的平和、靜觀事態的持重,但金融震波:仍使這個國家人心浮動,老百姓的螞蟻雄兵終使政府無力回天。至十月一日,新加坡元對美元的比價下跌百分之六,至十月二十二日,下跌百分之十三,股市同時下挫百分之二十_——雖然這還只能算東南亞的輕傷員。

  緬甸、越南等其他東南亞國家都未能倖免於難。其中七月十四曰的緬元匯率已跌至歷史上的最低點,此後便一直沒有翻過身來;越南盾到十月十四日也貶值百分之五……眼看著受災面積越來越大,世界金融組織首腦們的口氣」變再變,除了談一談經驗教訓,救災措施的出台只能越來越慎,誰都不敢貿然出手。援泰的一百七十二億美元既已說出,只好想辦法湊吧,面對接下來多米諾骨牌式的村村起火處處冒煙,誰還斗膽輕言援助?何況對援助心存戒意的也大有人在,馬哈蒂爾就聲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款條件太苛,改善金融管理和經濟結構的要求,隱含著西方資本進一步向這些受援國打,開市場和控制市場的不良企圖。在泰國、印尼紛紛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援助條件的同時,他執意自力更生突出重圍。七月和八月,他一連會見了三十多位國際基金會總裁,耐心解說國內實際上大有希望的經濟形勢,勸說他們放眼將來,出資托市。他的和翱悅色給客人們留下極好印象,但幾乎所有的人都說還得看一看,就眼下來說,出資的條件還不成熟。商人們職業性的勢利和無情袖手無疑深深地刺傷了這位首相,逼得他只好打出最後一張牌:政治。八月三十日舉行國家獨立四十周年的紀念慶典,他頭戴穆斯林帽,其愛國主義「政治救市」行動獲得了高峰體現。他痛斥那些「忘恩負義」的外國投資者並沒有在這裡從事什麼實業,卻掠奪了這個國家資本市場整整一千六百多億美元。他號召國民們在這最困難的時刻團結起來艱苦奮鬥,抗擊魔鬼的勒索和敲詐,抗擊比老帝國主義還要陰險和兇惡的「新帝國主義」。他甚至在會見報界時宣稱,馬來西亞是一個穆斯林國家,他懷疑索羅斯這個猶太人有一整套搞垮馬來西亞的陰謀(政府發言人後來澄清他並未指責所有的猶太人)。

  一連數日,吉隆坡出現了各界社團組織的遊行,人們高唱國歌,支持馬哈蒂爾,向「新帝國主義」和「新殖民主義」宣戰,買國幣、買國股、買國貨成了很多演說的主題和宣傳口號。一位女藝人宣布用她的全部美金來入市,頓時成了萬民歡呼的英雄。連黑幫組織也「愛國」起來,到處揚言要派人去給索羅斯和羅伯遜那些炒家「放血」。

  這種「抓革命促生產」式的激情受到不少人的懷疑。十一月三日,馬哈蒂爾作為東道主在十五國集團會議上竭力促成的《貨幣交易條例(韋案)》,要求國際社會對匯市投機給予限制,受到了眾多自由主義者的譏評。與馬氏政治動員加市場限制的思路相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官員們認為危機的根源「不是自由多了,而是自由得還不夠」。他們認為只有資本市場的充分自由才會有靈活而真實的市場信號,才能使泡沫經濟得到及時的診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自由化不夠(金融機構透明度不夠等)恰好是泡沫久積成災的禍根,而炒家狙擊雖不夠厚道,卻是一劑揭露和撲殺泡沫的苦藥,是一種懲罰性的粗暴糾正。索羅斯的發言人在九月二十日接見《華爾街日報》記者時也宣稱投機活動有修正不平衡價格的作用,對經濟有益。」「:對此次危機更應該負責的是那些放任信貸猛烈擴張的政客和官僚。」「馬哈蒂爾先生才是對他的國家最具有威脅性的人!」

  關於自由多了還是少了的問題,關於發展中的弱國能夠在什麼時候承受,什麼樣的自由的問題,當然還會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這當然只是此次金融風暴帶來的眾多應該反思的問題之一。

  第二震波:東亞在劫難逃

  任志剛一九七〇年從香港大學經濟及統計學系畢業,一九九三年出任香港金融管理局總裁,一九九七年獲世界鋃行頒發的「中央行家獎」(每屆限獎一人)。像董建華、曾蔭權一樣,他對香港經濟成竹在胸,雄心勃勃。當東南亞跌風八月間第一次波及香港,這位少壯派總裁八月十七日『下午還穿著T恤衫和牛仔褲,在中環金融中心三十號樓會見神色不寧的記者,用粵語誇下海口:「莫要怕!」「我從來未驚過,我今天早上還在打高爾夫。」「我最不怕大鱷,不識死的就來。」

  這一把瀟灑在傳媒上果然讓很多市民放下一顆心。幾天後,金管局官員正式宣布炒家們已經被「趕盡殺絕」。

  沒料到大鱷未絕,時隔兩個月竟捲土重來。由於日資大量撤退,十月二十三日市場上突然出現強大的港元拋壓。為了維護港元與美元的固定匯率,政府照例提息築牆,銀行間拆息率陡升百分之二百五十。根據任志剛的說法,這樣做是為了讓投機者拋售港元時向貸款銀行付出高息,讓他們得不償失。但這套看家本領導致資金告緊和股市失血,恒生股指聞風大跌,四天之內就跌了三千點,穿透萬點大限,後雖有回穩,但距八月最高位來兌已跌百分之三十八。國企紅籌股的跌勢更猛,剛上市的「中國電信」生不逢時,本來被股家們相當看好,結果幾天之內竟跌破了發行價。有人估價股標市值轉眼間損失了一千多億美元。報紙上一片驚呼:慘慘慘!血血血!「死的人多!」很多股民對任總裁咬牙切齒,把他叫作「任一招」(只有提息一招),又把他叫作任(意妄為)志(大才疏)剛(愎自用)的誤港庸吏:國際炒家這次明明是聲東擊西,先沽空恒生指數期貨合約,再在匯市上虛晃一招,你任仔讓股市大跌,不正中了殺手們的奸計?

  人們一急,還說他領著全世界銀行行長中最高的年薪,自然不怕套牢;還說他前不久拿十億美元的港人血汗去援助泰國,鬼曉得泰國還不還得起?

  這些憤怒者對炒家的分析也許不無道理,但我明敵暗,布防難度很大。再說強敵壓境,很難匯股兩市兼顧,只可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也許比較而育,匯率主要相關實業,相關所有人,相關沖長期投資;而股票主要是相關遊資,相關一部分人,相關中短期投機。舍「股」而保「匯」是無_可選擇的選擇。不管股民們怎麼罵得難聽,港府也只能一肩扛到底了。匆匆從歐洲趕回來的董建華一路向新聞界放話,說香港的經濟基礎良好,金融管理是嚴格而高效的,市民們盡可以相信股市前景將「放晴」。有意思的是,盡菅中國政府一直聲稱不干預香港事務,但剛剛過去不久的回歸慶典對於港人來說記憶猶新,中國一千三百億美元的外匯儲備,不能不說是港人重要的心理寄望所在。眾多股民注意到港商大佬們突—團訪京被江澤民等領導人接見,股價回升也就被疑為中國政府注資托市的結果。「社會主義救香港」的流言不脛而走,連香港的政治風向都由此產生了微妙變化。事隔不久,一直不認同中國政府的民主黨出人意料地願意參選全國\大代表,據說就與香港股市風潮以來的民意壓力有關。

  台灣:當局一開始也是優先保匯,採取同香港大致相同的戰略,宣稱要用八百億美元的外匯儲備拒風暴於大門之外,僅十月三日這一天就向匯市敞開供應美元十五億,比不久前台海危機時為保護台幣而動用的儲備(每天八億美元)還要高出一大截。人們有些奇怪的是,戰事剛剛展開,五十億美元的金彈剛剛打出,當局突然於十月十七日棄守台幣,宣布注資股市的「四大措施」,算是給股市大舉輸血,走上一條與香港完全不同的棄「匯」保「股」路線。這一變化的內情至今是謎。有人說,「央行」總裁許遠東老先生是在十月十七日接到一個「神秘電話」才突然作此轉向的。誰來的電話?許老爺守口如瓶。為什麼要急轉彎?也沒法說個清楚。媒體一般的猜測有兩說:一是情報機關探得了大炒家聲「匯」擊「股」的底牌,「央行」將計就計臨時應變;二是最高層著眼於「市縣長」選舉前夕七百萬股市散戶的選票實力,李登輝九月間號召大家買股票的面子也要顧全,所以股市必須死托,托股就是保住國民黨的票源。《聯合報》等媒體憤怒指責這種以政治干預金融,正導致「自亂陣腳」和「政治信任危機」。

  韓國:八月以前還是亞洲不多的安全區之一,而且沒有炒家侵擾的跡象。但外敵未至,內亂自生,九月二十二日起亞集團向法院申請解決四個系列企業的問題,成為今年以來韓寶、三美、大農、真露等一系列大企業倒閉之後又一次經濟坍塌。大眾的心理防線終於瓦解,對美元的搶購之風越刮越猛。到十一月十七日,韓元對美元的比價巳跌破一千元心理極限。為了阻止韓元繼續下滑,政府宣布監視美元的購買;為了挽救股市,政府宣布降低交易稅和擴大外國人投資的限度但這一切強心針還是未能重振市場。大華銀行的專家們十分悲觀地估計,韓元在聖誕節前可能要跌穿一千二百元大關,貶值百分之四十。股市指數則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已創出歷史最低點,第二天、又繼綾下行而去,簡直是暗夜無邊。在這種情況下,政府不得不一咬牙,以交出部分經濟自主權為代價,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急求五百億(低限為二百億)美元的經援。當地經濟評論家驚呼:起亞倒閉了,現在這種求援無異於胃布整個國家經濟的倒閉,要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來清盤善後。很多海外韓國留學生聞訊抱頭痛哭,其中很多人甚至立即退學回國,以為國家省下外匯。

  日本:早在泰銖發生危機之初,很多西方金融專家把日本和中國看成是亞洲金融防線的最後兩大堡壘——只要兩個堡壘中有一個失守,受害的將不光是亞洲,整個歐美的經濟都有池魚之殃。不管世界銀行也好,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好,日本都是最大的出資國。一旦自己家進水,哪還管得上鄰居家的漏雨?而且受制於美國與東亞的進出口現狀,東亞的進口每萎縮百分之十,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就要下降百分之零點二,故澳大利亞眼明手快,已將一九九七年的增長預測調低了零點二五個百分點——這還不算旅遊等等方面的損失。全球經濟互相依存,真是太平洋這邊感冒,太平洋那邊也會發燒。

  日本這個堡壘偏偏還是被攻破。應該說,日本家底雄厚,但多年來同樣是「泡沫綜合症」患者,七年來經濟幾乎沒有增長。由於商界與政界的權利關係錯綜複雜,改革舉步艱難,金融秩序混亂,隱瞞的貸款呆帳越積越多。有人說,亞洲各地的房地產泡沫後面,都有日資的興風作浪,一旦日資在金融大潰退中被套住,老窩裡不亂套才怪哩。今年七月,東京檢察院發現山一證券公司向黑社會非法提供資金,搜查了該公司總部,導致經營首腦十一人辭職,總經理被捕。說這個案子怎麼驚人都不會過,因為調查剛開始,該公司接待室負責人樽古一郎就在回家途中被暗殺,公司顧問岡村勛的妻子也在家裡被暗殺,可見檢察院碰上了強大而兇殘的對手。兩聲槍響之下的鮮血飛濺讓公司信譽掃地。十一月二十一日夜東京都中央區山一證券公司總部的大樓徹夜通明,野澤總經理在董事會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宣布這家百年老字號的公司倒閉,全場一片抽泣之聲。總債務四百八十億美元將請求政府出面處置(事實上政府首次融資只拿出了六十四億美元)。山一是日本四大證券公司之一,加上此前不久倒閉的北海道拓殖銀行和此後不久倒閉的三洋證券、德陽城市銀行等等,日本金融界驚人的黑帳大規模浮出水面。

  十一月二十五日,山一倒閉的消息不出所料地帶來匯股兩市價位急挫,日元對美元比價跌到一百二十八比一,是五年多來的最低價,股市則單日下挫八百五十四點。美屆、歐洲、拉美的股市也跟風下行,引發全球性恐慌。

  日本的崩市再次證明了,不臂如何有錢的政府對匯率的影響能力都十分有限。據專家統計,今天工業發達國家的外匯儲備統統加起來,也僅僅是全球外匯市場一天交易額的一半,因此拿幾十億或幾百億去向全世界的遊資抗爭,不過是舞一根長矛向大海宣戰。日本駐香港、台灣、韓國、中國上海等地的一些金融辦事處奉命關閉。這一事件使剛剛陸續抵達加拿大溫哥華準備參加亞太經合組織會議的各方首腦猝不及防,《東京新聞》報導:各方官員來往穿梭忙得通宵達旦,一個個都面色嚴峻。美國專家口氣嚴厲,提出一個又一個方案,敦促日本不要犯韓國和泰國的「通病」,處置不良資產和結構性改革必須刻不容緩,不可有任何猶豫,否則,整個亞洲市場乃至全世界的市場混亂將不堪設想。

  在溫哥華召開的這次峰會看來最是時候,又最不是時候。大多數亞洲首腦一腦門子官司,有點心神不寧,全無一年前聚會時那種春風得意和鋳躇滿志。儘管東道主安排了一個又一個別出心裁的節目,但整個會議的氣氛明顯有些抑鬱和黯淡。剛上台的泰國總理川立派基本上不怎麼說話,常常在某個角落形單影隻。印尼總統蘇哈托和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蒂爾黑著一張臉,總是避開記者。連美國總統柯林頓因為國會剛剛否決了有關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融資分攤法案,鎖住了錢袋子,兩手空空的他似乎也講不起話,有點尷尬,沒有太多的事好做。台灣願意出資四十億美元參加救援,但遭美國和中國政治意味明顯的拒絕,也不是個滋味。作為這個組織根本目標的「經濟自由化」已放到了次要位置,會議差一點就成了「亞洲金融專題會」。更多的首腦和官員們把目光投向中國國家主席,意思很明顯:日本的防線既已撕開,中國還能不能固若金湯?人們不會忘記,中國國民黨在大陸的潰敗,共產黨蘇聯的全面解體,金融危機都是直接誘因。那麼這一次中國共產黨能不能倖免於難?

  讓人不解的是,江澤民在第一次講話中對逼近國門的這一場金融風暴不置一詞,好像壓根兒沒有這麼回事。

  專家初步反思各各相異

  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艾侖·格林斯潘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在公開場所的每一句話都可能使華爾街乃至全世界金融市場地震。他已經對中國的通貨膨脹形勢十分悲觀,認為料理十三億人的吃,拉撒睡需要重量級天才,這樣的國家如果不成為第二前蘇聯,至少也七八年才能脫離危險。他沒有料到蘭年宏觀調控中,中國經濟持續發展而通脹率從百分之二十四降到了百分之二,「軟著陸」居然成功,真是有點不可思議。據說他訪問北京之後曾私下裡開玩笑,說諾貝爾經濟學獎應該授給中國政府。

  一九九七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沒有授給中:國政府/授予了美國經濟學家羅伯特『默頓和邁倫·斯科爾斯,表彰他們的期權定價理論帶來了金融市場的理論革命。十月間宣布的這次授獎與、亞洲金融風暴當然是巧合,但兩件事情從理論和實踐的不同角度,把金融市場風險以及虛擬經濟(Virtual Economy)的問題突顯在人們面前。

  從物質生產和交換到金融證券的廣泛運用,也許是人類經濟活動的第一步柚象化;從金融證券交易到它們的預測性期權交易,大概可算是抽象之上的抽象。兩位大獎得主對這種抽象的抽象給出科學計算公式,給人們習以為常的靜態價值建立一種動態模型,使價值這個東西在至今如同瞎賭的期權交易中變得有規可循,甚至稅局以後可以根據這個模型徵稅,老百姓也可以根據這個模型向保險公旬投保一虛擬經濟將風險大減。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薩繆爾森在接受德國《經濟周刊》記者採訪時說廣他們這一獨創性的工作可以預防匯率變化的風險。這項研究成果的運用將會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大發展,我們現在剛剛處在這一發展的開端。」

  到目前為止,了解這個布萊克-斯科爾斯公式的人還太少,用這個公式給風雲方變^金融市場建立系統測算,也還剛剛起步。如果這個公式早誕生一年或兩年,人們是否在亞洲金融危機之前有更好的預警和防範?

  專家們對這一次危機幵出了各各不同的初診藥方:

  關於固定匯率: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加里·貝爾在美國九月八日《新聞周刊》上撰文,認為「嚴格固定的匯率能夠消除引起通脹的融資活動,創造穩定的貨幣環境,對許多不能指望政府在財政和貨幣上採取負責任行動的發展中國家來說,這是非常有利的」。貝爾這種主張固定匯率的觀點大概可稱為「固」派。與之大唱反調的則是「浮」派,其中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高級政策顧問艾肯格林,《亞洲華爾街日報》十月二十一日引述了他這樣一段話一個國家把它的貨幣與另一國貨幣隨意掛鉤的做法是時代錯誤。現在,各國必須在兩個極端中做出選擇,要麼和其他國家統一貨幣,要麼讓貨幣自由浮動。匯率自由浮動使率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動進行調整。」

  在「固」派與「浮」派之間騎牆的要算在十月七日《華爾街日報》上發表文章的舊金』山LOG資產管理公司總經濟師格林伍德。他在文章中說廣不論是實行固定匯率還是實行浮動匯率都能夠成功,重要的是,一個國家一旦做出選擇,就要始終如一地奉行這種政策。」在格林伍德眼裡,香港大概就是這樣硬著頭皮走下,去的一條好漢。

  關於國家監管作用:世界銀行副行長和首席經濟學家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在+月七日德國《時代》周刊上強調:「應該加強國家對經濟的監管作用。傳統的看法是,金融市場的自由化幾乎是自動地導致更高的經濟增長率,但東南亞金融危機後人們發現,只有在已經具備開放市場的條件,包括已經建立有效的監管機構的情況下才能開放資本市場。」他把中國看成了因開放程度有限從而免遭這次危機傷害的正面例證之一。馬來西亞、印尼等國的一些經濟學者也撰文,埋怨自己的國家在開放資本市場方面走得木快。

  與這些「管」派觀點相對立,捷克總理克勞斯就以「動盪必然」論和「干預愚蠢」論的堅定開放形象,成為西方大多數銀行行長心目中的英雄。新加坡總理吳作棟也在非正式會暗中,忠告台灣當局首腦蕭萬長,要「放開管制的手法,不要輕易干預」。香港《亞洲新聞》周刊十月三十一日刊登經濟學家羅奇的訪談錄,他認為東南亞走出危機的唯一出路是要「放寬對經濟的管制」。他還說長痛不如短痛,「在這一方面,選擇嚴厲揹施的國家將會首先走出危機,而選擇溫和措施的國家從長遠來說將遭受更多痛苦」。顯然,羅奇的這一「放」派主張代表了更多自由派人士的立場,代表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主導政策。

  關於全球一體化:全球一體化和自由化近年來一直是經濟學界的主流認識。發展中國家想從一體化中得到西方的資金和技術,發達國家則想從一體化中得到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原材料和勞動力,雙方各有所圖。而關稅壁壘的拆除,在理論上當然能降低貿易成本,擴大市場空間,使大家普遍受益皆大歡喜。但此次亞洲危機給有些人的強烈印象是:強者的自由和弱者的自由並不完全等值,缺乏金融經驗和有效金融機制的國家如果貿然進入一體化俱樂部,很可能受到強大投機資本的傷害。小學生和大學生能在一個場子裡用同一種標準打球麼?中國《改革內參》九月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由於國外跨國公司與中國企業不在同一個量級上,也由於我國的經濟改革尚未完成',再加上「國際資本可熊從一恆快速大規模抽逃」,因此「國外直接投資將影響我國的經濟安全」。同一篇文章還指出」「就單個市場而言,國際化程度越高,所受到的影響越大;就全球市場而言,一體化程度越高,發生全球動盪甚至危機的可能性就越大。」十月間在印尼召開的『次研討會上,大部分金融專家也認為,一體化的方向沒有錯,但考慮到利益均衡原則,眼下有必要對一體化進程「壓歩」和「減速」。

  關於虛擬經濟:美國經濟學家杜拉克這樣對虛擬貨幣作出定義:

  「它不符合金錢的任何傳統定義,它是虛擬而非實值的金錢。它一天的交易量可能就相當於全球一整年貿易和生產投資的數額。」「由於虛擬金錢不具備經濟功能,容易受到謠言和意外事件的影響,而表現出易變性和恐慌。」美國老一輩經濟學家高柏瑞也曾經說過廣市場的天性就是如此,尤其是金融市場。價格上漲,人都想藉機發財,大家投入股市。股價隨著期望飆升,直到勢必難免的崩盤為止。這與經濟本身毫無關係。股市投機活動有它自己的生命。」

  兩位學者也許並不意在對虛擬經濟作道德否定,也不意味著他們對今年大獲殊榮的布萊克-斯科爾斯公式沒有興趣,但他們無疑帶有更多傳統經濟學的色彩,對來去無蹤的虛擬經濟有點憂心忡忡。台灣評論家王杏慶(筆名南方朔)在十一月九日香港的《亞洲周刊》上則運用-虛擬經濟概念對亞洲發出警告具有虛擬和准虛擬的國際金錢在全球縱橫,流動快速,可以製造華麗的磋擇泡沫,但當它快速撤離,泡沫破裂,卻又難免滿目瘡痍,亞洲匯市股市經過此次風暴,雖然不會像墨西哥那樣二下完全抵消六年的全國努力,但各國仍應有所自省,重建更良好的基本面以及加強彼此的合作,或許才能重建『亞洲奇蹟』的另一個春天。」在這裡,與默頓和斯科爾斯對期權交易(虛擬經濟的重要部分)的理論不同,南方朔把「虛擬經濟」幾乎當成了「經濟泡沫」的同義語,難掩自己溢於言表的厭惡。

  他這種態度當然無望得到所有專家的認同。筆者不久前在香港遇到華裔美籍經濟學家楊小凱,楊小凱就樂觀地認為:從貨物交易到金融產品多樣化及其期權交易,從實物經濟到符號經濟,是市場發展的必然趨勢和完整過程,我們不能說,要一個人但只要他的上半身吧。他還說:虛擬經濟有帶來動盪和風險的一面,也有預測風險和降低風險的功能——如果我們運用得不錯的話。亞洲國家應對經濟採取現實的態度,應進一步開發金融市場,切不可實行鴕鳥政策和溫室政策。

  及時的前車之鑑

  索羅斯至今沒把中國當做目標,甚至對狙擊港元也沒有信心。據他手下人透露,、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廣不要去打港元的主意。」

  但並不是所有的國際金融人士都沒有考慮過中國發生動盪的可能。近年來,很多炒家都悄悄地來中國踏勘。十月間,設在香港的摩根-斯坦利-迪安-威特公司派了小組領中國內地四處轉游。每到一個城市,他們不會忘記租車環城跑上一圈,這當然不光是為了看看風景,或者尋覓美食。職業的經驗告訴他們,只要看一看這個城市賣不出去的空樓有多少,在樓布資產中占多大比例,就可以大致推算出銀行里有多少呆帳,推算出整個金融系統存在多大風險。這是一種最為簡單卻大體可靠的辦法。

  從廣西北海到上海浦東,從深圳到杭州,他們看到了曾在泰國、印尼等地都看到過的景象:幾十幢幾十幢的樓房閒置,沒有賣出去也沒有租出去。即使是北京、上海的房地產市場,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空房率也—點不比曼谷低。

  幾年來,幾乎世界任何一個港口裡只要有船,只要有船在運鋼材,你去問他們運往哪裡,他們可能都會說:中國。這真是讓人震驚。中國是這個世界最大的一片工地,中國的發展熱浪逼人。但那些鋼材中的很大一部分,現在不幸躺在這裡曬太陽了,在這裡睡大覺了——不,它們沒有睡覺。對於資本的流通和運作來說,它們是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共進午餐之後,高級經理彼得丘舒斯先生對接待他的兩位中國官員談到這顆炸彈。使他震驚的是,官員聳聳肩腠,對收不回的貸款、資產價格上漲和工業能力過剩顯得滿不在乎。丘舒斯後來在《亞洲華爾街日報》上驚呼他們完全採取把腦袋埋在沙子裡的態度!」

  中國會不會陷入這場亞洲金融危機的旋渦?十月過去了,十一月過了,十二月也將要過去了……中國仍然平安無事。《紐約時報》記者預言中由中國主演的「第三震波」並未出現。中國至今守住了「人民幣不貶值」的承諾,承受著生產成本大增和出口訂單大減的代價,還向泰國、印尼大筆借出美金,為整個亞洲金融的托底止跌打了一場阻擊戰。國內外專家們普:遍認為:(一)中國在一九九四年使貨幣主動貶值近三分之一,不存在幣值嚴重高估的隱患,而且出口一直強勁,國際收支盈餘;(二)中國的外資結構中直接投資占三分之二,外債中百分之八十是長期僨務(央行行長戴相龍透露),不存在短期遊資狂撤的風險;(三)人民幣是非自電兌換貨幣,可御投機炒家於國門之外;(四)再加上,中國經濟持續景氣,政治制度足以保證宏觀調控力度,士聞導控可以及時遏制社會心理恐慌,農民工有田可種有鄉可回的路餘地,可減少企業停工帶來的社會動盪……這些因素都足以使中國在這次亞洲震盪中「風景這邊獨好」。在新的一年即將到來之際,西方媒體預言中國即將潰亂的言詞已漸次息聲,對整個亞洲的形勢估計也開始口氣轉緩。

  當然,丘舒斯先生的觀感並非虛構。就在他高調告誡中國的時候,中國國務院智庫部門專家的對策性研究報告一份份已提交國家高層。從十月開始,討論中國經濟風險的文章在各地報刊也明顯增多。筆者曾在成都碰到一個做服裝生意的個體戶,連這個初中生也在說廣企業欠鋃行的錢,銀行欠全國人民的錢,這一條鬼才看不到!」

  他預測股市不妙,認為服裝生意不會好做了,因此明年準備去西北打油井。

  如果不是亞洲金融危機,這位個體戶老兄能有這種警覺?

  亞洲鄰國人民用淚水和鮮血買來的這一次教訓,是不是一次良機天賜,讓中國人來了一次必要補課?讓中國人近距離感受到市場和資本可能出現的兇險?

  在我同這位個體戶閒聊旳時候,凡個水果小販前來推銷,人民幣眼下似乎還值錢,讓人捏得放心,幾塊錢就可以買上一大堆水果。貨架上一台黑白電視機正好在播送全國金融工作會議的消息。這是中共「十五大」以後的第一個全國性重要會議,毫無疑問,既要化解境內的金融險情,又要掖抗境外的金融震波,靠改革來「攘外安內」的雙重使命,必然成為這次會議的主題。

  主席台上政治局常委們的面孔在屏幕上—一推移過去。茶館裡的,人都目著屏幕,一聲不吭。

  舍世界很多人現在也可能一聲不吭。

  1997年12月

  (本文為應雜誌約請而寫的綜述,署名「范聞彰」。最初發表於1998年《天涯》雜誌,裨多家報刊轉載,收入一些經濟類綜合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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