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扔書

2024-10-04 10:11:56 作者: 韓少功

  出版印刷業發達的今天,每天有數以萬計的書刊嘩啦啦冒出來,一個人既沒有可能也毫無必要一一遍讀。面對茫茫書海,擇要而讀,擇優而讀,把有限的時間投於自己特定的求知方向,儘可能增加讀書成效,當然就成了一門學問。籠統地說「開卷有益」,如果導向一種見卷即開凡書皆讀的理解,必定誤人不淺。這種理解出自並不怎麼真正讀書的外行,大概也沒有什麼疑義。

  在我看來,書至少可以分為四種:

  一是可讀之書。這些書當然是指好書,是生活經驗的認真總結,勃發出思維和感覺的原創力,常常刷新著文化:的紀錄乃至標示出一個時代的精神高峰。這些書別出心裁,獨辟生面,決不會人云亦云;無論淺易還是艱深,都透出實踐的血質和生動性,不會用話和廢話來躲躲閃閃,不會對讀者進行大言欺世的概念轟炸IP術語傾銷。這些書在專業圈內外的各種讀者那裡,可根據不同'的具體情況,作廣讀或選讀、急讀或緩讀的不同安排,但它傳為人類心智的燃點和光源,是每個人精神不可或缺的支撐。

  二是可翻之書。翻也是一種讀法,只是無須過于振作精神,殫思竭慮,有時候一目數行或者數十行亦無不可。一般來說,翻翻即可的書沒有多少重要的創識旦收羅和傳送了某些不妨了解一下的信息,稀釋於文,需要讀者快速濾選才有所獲。這些信息可使人博聞,增加一些認識世界感受人生的材料;或可使人娛心,做勞作之餘的消遣,起到類如跳舞、看雜技或者玩花弄草的作用。這些書在任何時代都產量極豐,充塞著書店的多數書架,是一些粗活和大路貨,是營養有限但也害不了命的口香零食。人們只要沒有把零食誤當主糧,誤作治病的良藥,偶有閒時放開一下雜食的胃口,倒也沒有壞處。

  三是可備之書。這類書不必讀甚至不必翻,買回家記下書名或要目以後便可束之高閣。倒不是為了偽作風雅,一心以豐富藏書作自己接待客人的背景。也不是說這些書沒有用處,恰恰相反,它們常常是一些頗為重要的工具書或參考資料,有較髙的矣用價值。之所以把它們列於眼下備而不讀甚至不翻的冷僻處,是因為它們一時述角木上,是晴天的雨傘,太平時期的防身格鬥術。將來能不能用,也不大說得准。在通常的情況下,它們不關乎當下的修身之本,只關乎未來的謀生之用。它們的效益對社會來說確定無疑,對個別人來說則只是可能。對它們給予收集和儲備,不失為一些有心人未雨綢繆的周到。

  最後一種,是可扔之書。讀書人都需要正常的記憶力,但擅記憶的人一定會擅忘記,會讀書的人一定會_扔書把一些書扔進垃坡堆不過是下決心忘掉它們的物化行'為而已。不用說,這些書只是一些文化糟粕,一些醜陋心態和低智商的喋喋不休,即便閒置書架,也是一種戳眼的環境污染,是浪費主人以後時光和精力的患。一個有限的腦容量辣可珍貴,應該好好規劃好好利用,不能讓烏七八糟的信息隨意侵人和竊據。古人說清心才能治學,虛懷才能求知。及時忘記應該忘記的東西,堅決清除某些無^和無益的偽知識,是心境得以「清」「虛」的必要條件,是保證思維和感覺能夠'徤康發育的空間開拓。

  因為「文革」十年的耽擱,我讀書不多;算不上夠格的讀書人。自覺對優秀作品缺乏足夠的鑑賞力和理解力,如果說還有點出息,是自己總算還能辨出什麼書是必須丟掉的垃圾。一旦嗔出氣味不對,立刻掉頭就走。每到歲末,我總要借打掃衛生的機會,清理出—大堆屬於可扔的印刷品,包括某些學術騙子和商業炒家哄抬出』來的名作,忙不迭地把它們趕出門去,讓我的房間潔淨明亮許多。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我的經驗是,可扔可不扔的書,最好扔;可早扔也可遲扔的書,最好早扔。在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我們的時間已經相對銳減,該讀的書都讀不過來,還有什麼閒工夫猶豫他顧?

  從這個意義來說,出版印刷業日漸發達的年代,也是扔書的勇氣和能力更加顯得重要的年代。

  1994年12月

  (最初發表於1995年《海南日報》,後收入隨筆集《性而上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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