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24-10-04 10:11:27
作者: 韓少功
我投入文學寫作巳三十年。回顧身後這些零散足跡,不免常有惶愧之感。以我當年濃厚的理科興趣和自學成果,當一個工程師或醫生大概是順理成章的人生前景。如果不是「文革」造成的命運拋擲,我是不大可能滑入寫作這條路的。我自以為缺乏為文的稟賦,也不大相信文學的神力,拿起筆來不過是別無選擇,應運而為,不過是心存,某種積鬱和隱痛,難捨某種長念和深願,便口無遮攔地不平則鳴。我把自己的觀察、經驗、想像、感覺與思考錄之以筆,以求叩問和接通他人的靈魂,卻常常覺得力不從心,有時候甚至不知道這種紙上饒舌有何意義。人過中年的我不時羨慕工程師或醫生的職業——如果以漫長三十年的光陰來架橋修路或救死扶傷,是否比當一個作家更有堅實的惠人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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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事寫作、編輯、翻譯的這三十年,正是文學十分艱難和困惑的時期。一是數千年之未有的社會大變局,帶來了經濟、政治、倫理、習俗、思潮的廣泛震盪和深度裂變,失序甚至無名的現實狀況常常讓人無所適從。二是以電子技術和媒體市場為要點的文化大變局,粉碎了近千年來大體恆穩的傳統和常規,文學的內容、形式、功能、受眾、批評標準、傳播方式等各個環節,都捲入了可逆與不可逆的交織性多重變化,使一個寫作者常在革新和投機、堅守和迂愚之間,不易做出是非的明察,更不易實現富有活力的選擇和反應。身逢其亂,我無法迴避這些變局,或者說應該慶幸自己遭遇了這樣的變局,就像一個水手總算碰上了值得;搏的狂風巨浪。
積累在這個文集裡的作品不過是記錄了自己在風浪中的一再掙扎,雖無甚可觀,卻也許可為後人審思,從中取得一些教訓。
精神的彼岸還很遙遠,在地平線之下的某個地方。我之所以還在寫下去,是因為不願放棄和背叛,還因為自己巳無法回到三十年前,如此而巳。
這套文集收入了我的主要作品,發表總量的七八成左右。藉此次結集出版機會,我對其中部分作品做了修訂。
所涉及的情況,大致可分為三種:
一是恢復性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以來,中國內地的出版審查尺度有一個逐步放寬的過程,作者自主權一開始並不是很充分。有些時候,特別是在文學解凍初期,有些報刊編輯出於某種顧忌,經常強求作者大刪大改,甚至越俎代庖地直接動手——還不包括版面不夠對的偶然剪裁。這些作品發表時的七折八扣並非作者所願,在今天看來更屬歷史遺憾,理應得到可能的原貌恢復。
二是解釋性的。中國現實生活的快速變化,帶來公共語境的頻繁更易。有些時隔十年或二十年前的常用語,如「四類分子」「生產隊」「公社」「工分」「家庭成分」等,現在已讓很多人費解。「大哥大」「的確良」一類特定時期的俗稱,如繼續保留也會造成後人的閱讀障礙。為了方便代際溝通,我對某些過時用語給予了適當的變更,或者在保留原文的前提下略加解釋性文字。
三是修補性的。翻看自己舊作,我少有滿意的時候,常有重寫一遍的衝動。但真要這樣做,精力與時間不允許,篡改歷史軌跡是否正當和必要,也是一個疑問。因此在此次修訂過程中,筆者大體保持舊作原貌,只是針對某些刺眼的缺失做一些適當修補。有時寫得頻手,寫得興起,使個別舊作出現局部的較大變化,也不是不可能的。據說俄國作家老托爾斯泰把《復活》重寫了好幾遍,變化出短、中、長篇的不同版本。中國作家不常下這種工夫,但如遇到去蕪存菁和補舊如新的良機,白白放過也許並不是一種對讀者負責的態度。
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熱情支持這一套文集的出版,感謝文友東超、單正平等多次對拙作給予文字勘誤,還應感謝三十年來啟發、感動、支持過我的各位親人、師友以及廣大人民。
韓少功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