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9:29 作者: 韓少功

  他與大哥德成住在一起。

  好幾次,啞巴幫人家做事,德成趕來一把拖住他就走,還破口大罵主家:「你們這些沒天良的,把一個啞巴當蠢崽盤,心裡也安穩?不怕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呵?」哪個要是抓著啞巴取笑太過分,被德成碰到了,也免不了挨一場惡咒:「你們這些短命鬼,絕代根,穿心爛的爛冬瓜,以後要不得好死!」

  吳德成大臉盤,腰圓膀壯,眼珠一轉就計上心頭,用當地話來說,是個「百能里手」。他從小就跟著叔叔開屠坊,販牛,燒窯,腳路寬見識廣,兩隻手都可以打算盤,因此把家裡盤得十分殷實,總是紙菸不斷,豬油不斷,芝麻豆子茶不斷,做起一棟兩包頭九大間的瓦屋,玻璃窗子亮晃晃,隊上人說像半條街。走到他的大屋前,人們都會感到一種財富的威嚴。

  放在前些年,這種人當然是「資本主義絆腳石」。大隊沒收過他的豬婆和一窯磚,拆過他的幾間屋,還逼他成天下水田聞牛屎臭,氣得他直罵無名娘。好在他負擔不重,加上有啞巴弟弟捨得下力,他不至於餓肚皮,作為矮子中的高子,娶媳婦還能挑金選玉。

  嫂子來得比較晚,名叫二香——至于姓,像這裡的媳婦們一樣,那是無關緊要的,似乎從來無人打聽。接親那天,好多人來看,里外三層,風都吹不進。人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議論新媳婦的嫁妝,議論新娘子那臉,那腳,那手,那衣角布邊,那叫人羨慕的雪膚花貌。人們覺得村裡的這一天特別明亮。

  德琪似乎比哥哥更高興,成天笑著,忙碌著,又是殺豬又是洗菜,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椅子,稍有停歇就吹響嗩吶。

  「鬧茶」開始了——這是一種殘存的鄉俗,帶著遠古的痕跡。膽大的一聲喊,男客們就開始起鬨,不但對敬茶的新郎可以百般刁難,還可以把新郎哄出門去,然後對新娘來點放肆和親熱。據說一輪茶惡鬧下來,有的新娘不論如何事先充分準備,緊緊實實裹上三層棉襖,事後還發現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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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命的是,這種胡來意謂著歡迎和喜氣,主家萬萬不可見怪,否則就是壞了規矩和冒犯客人。二香當然知道這一點,一見幾個後生子開始擠眉弄眼,一聽有人浪浪地喊鬧茶,臉就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但她完全無能為力,眼看著自己任人擺布,被一個漢子抱在腿上,在一片歡呼聲中又被拋向對面另一個後生,扎進不知是誰的懷裡。

  啞巴沒有聽見新嫂子的尖叫,但男人們放浪神色使他眼裡透出迷惑和不安,繼而透出惱怒。他衝上前去,把東偏西倒的新娘一把抓住,拉到了自己身後。

  「聾子,你發癲呵?」

  「你也來鬧茶?嘻嘻……」

  「你莫擋路,站開站開……」

  嗷——他大吼一聲,毫不退縮,像一頭兩眼發紅躍躍欲斗的牛。

  客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個後生頗不甘心,要把這個障礙清除出門,沒料到他翻臉不認人,迎面就是一拳,把後生打翻在婚床旁,牙齒都碰出了血。「你今天吃了生狗屎吧?」那後生大罵。

  事情鬧到這一步,沒什麼意思了。儘管有新娘子出來賠禮,找毛巾給傷者擦血,大家已興致索然,只好另外找找樂趣,比方喝喝酒,吃點花生和紅薯片,講講什麼笑話。有人放出一個哈欠,開始找自己的小把戲和燈籠,準備起身回家。

  他們走出大門時還在抱怨:

  「碰鬼呵,今天就是死聾子來插了一槓子。」

  「把他嫂子當糖捏的吧,碰都不讓人碰。」

  「嘻嘻,又不是他自己的堂客,他心疼什麼?」

  「他還有堂客?有豬婆吧?天老爺寫姻緣冊,只怕沒工夫想起他!」

  ……

  人們這樣說啞巴,他當然沒聽到。他這一輩子恐怕與女人無緣,大概也會是事實。他似乎對此沒有什麼苦惱。每當別人收親嫁女,他總是臉上放出紅光,換上一件新衣,好像也成了準新郎,在人群里鑽來竄去,一高興就嗚啦嗚啦大吹嗩吶。

  客終於散盡了,二香軟軟無力,倚著牆長長鬆了口氣,目光投向正在門外掃地的啞巴。「今天多虧了你弟……」她對德成說。

  「唔……」德成沒注意聽,正清點著剛收下的禮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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