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4 10:09:17 作者: 韓少功

  場長很快病倒了,農場亂得更加沒有頭緒,到第二年只好作為長期虧損單位解散。省農墾局一個工作組來了。中央一個副部長也來了,據說就是當年給場長取名「張種田」的某位老首長。場黨委開了七天會,會後又召開職工大會,傳達了全面整頓精神,在肯定了全場員工幾年來的功績以後,宣布農場將由附近幾個公社分區接管。清理財產和安置人員也馬上開始,大部分知青將轉到一個鐵路工地去築路。

  據說可望轉為鐵路建設公司的職工,大家當然高興。我們殺雞,打狗,吃掉種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燒火,連門板有時也難倖免。一些附近農民先下手為強,來偷鐵絲,偷磚瓦,偷鋤頭糞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們就把豬和牛趕去吃。大家要離開了,也不再怕場長,場部出現了一些大字報,意見五花八門。群眾說他瞎指揮。幹部說他獨斷專行。一個會計說他那次募來寒衣是破壞財經制度,截糧車更是耍特權,目無法紀,土匪作風。

  人們吃飽肚子以後就可以罵他「土匪」了。

  我清理書籍和行李,發現那雙已經破了的膠鞋,不覺心裡一動——場長呢?這個茅草地王國的酋長,已經四面楚歌的「土匪」,這些天來在哪裡?

  聽人說,幾天來他經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馬被人們開槍打死。他將要調到某個農業學校去當書記,不需要馬了,不能騎馬了。食堂里吃馬肉那天,人們看見他沒嘗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壺酒。

  我去看過他。房裡亂糟糟的,人不知在何處。他可能還在地里遊走?還在雨霧中尋找自己的女兒?他將要去領導一個學校了,是否還將重複茅草地的歡樂和痛苦?

  雨滴潑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陣,掃淨了地,抹淨了桌子,給主人鋪好了被子。發現牆角有一雙沾滿泥灰的皮鞋,我取來一點一點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後整齊地擺放在床邊……我終於走了,輕輕地拉上門,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

  動身離場的那一天,我去買點繩子和麵包,在草市街看見了場長。他在冷清清的供銷廟裡,靠著水泥櫃檯,端一隻酒碗,喉結在滾動。他顯得老多了,背有點駝,左眼充血發紅,沒有女兒在身邊,衣服顯得還有些髒亂破舊。要不是那兩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懷疑他是哪個瑤寨里來的貧困老漢。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他朝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喝酒不?」

  我搖搖頭。

  廟門外熙熙攘攘,一些農民趕著農場的牛走過,拖拉機噴著黑煙搖搖擺擺,拖著農場一些財物不知要到哪裡去。再看過去,又一隊汽車停在城牆邊,知識青年把行李挑到這裡,正往車上碼放。人語喧譁之中,球鞋與運動衫在晃動,讓人看得有些眼熟。

  場長眼裡掠過一絲淒涼,喝了口酒,「你們到這裡有幾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們,行李都清好了吧?沒掉什麼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團結,慢慢地適應水土。修鐵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經常要放炮,經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險。你們做事寧肯慢點,莫慌手慌腳。嗯?」

  真是奇怪,離別可以使粗人變得細心,硬漢變得心軟,存怨的人忘記對方種種過失。我從他嘴裡聽到了母親的口氣。

  遠處汽車喇叭響了,大聲點名的聲音也在傳來。他苦笑著閉了眼睛,揮揮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時間不早了。」

  「場長,」這兩個已經陌生的字,這個現在已經沒有意義的稱呼,使我的聲音異樣,「你不去送送我們?」

  「去的,要去的……」

  「你會要去的吧?」

  「當然,當然……」

  他拿著酒壺踉踉蹌蹌出了門。我後來才發現,送行的人群里並沒有他。也許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

  汽車開動了,一片「再見」聲響起來。剛駛出街口,我突然看見甘溪橋上一個黑影,一動不動。我可以斷定,黑影就是場長,一定不會錯。他也許正朝大路這邊張望,在目送我們這些熟悉的面孔。漸漸地,黑影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但我分明看見一張老臉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淚。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場長,你還唱這首歌嗎?我這一輩子裡還能看到你嗎?我多麼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會這樣做。

  明亮的甘溪從落日之處緩緩流來,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燒。那台廢拖拉機還擺在山上,像刻記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經歷了無數次失敗的英雄,面對自由的暖風,靜靜地注視過去和未來。鏽紅色的空氣在微微波動。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鏽紅色的世界,像一道閃電,就要滑過去了,就要消失了。

  車身晃蕩,車內一片笑聲。猴子與大炮在搶奪香菸,你一掌我一拳的,笑聲特別響。他們在笑什麼呢?笑手裡的香菸?笑今後各自的前景?笑總算離開了茅草地?笑兄弟們終於擺脫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地獄?可能,是該笑笑了,但過去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只配用幾聲輕薄的鬨笑來埋葬?——你們到底笑什麼?

  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

  198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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