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8:42
作者: 韓少功
又是挖地,播種,挖地,播種……我們咬緊牙關,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後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分,是這輩子過早定型的宿命。天呵,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興,一上地就來了氣力,簡直是個天生的勞動瘋子。不論在哪個工區,他比年輕人更賣力,手裡的鈀頭三掄兩舞,一晃眼就把別人甩下好遠。餓了,咬個生紅薯或生蘿蔔。渴了,到溪邊或者塘邊喝一捧生水。他的兩個乾兒子,據說都是抗洪時得救的孤兒,只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製的小耙頭,跟著他參加生產勞動,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幹部們更跟著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會計做帳,秘書寫材料,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個會計經常暗地裡沖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眯眯地說點往事,諸如新四軍、漢陽造、黃橋戰役、板門店談判、扒鐵路埋地雷、拿棉絮當菸絲燒什麼的。
如果受到什麼人邀請,他還會走腔走調地唱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羅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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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千萬里轉戰,風雪饑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準確的音調,也能喚起我莊嚴神聖的情感。但肚子裡越來越空洞和枯索的時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轉爬不起來的時候,武昌城還與我有什麼關係?大刀與硝煙,老兵的笑臉,離我實在太遠,遠得模糊起來。
我很難把認真傾聽的樣子堅持下去。我擔心自己的思想已經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