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8:30 作者: 韓少功

  中學畢業那年,正碰上國家動員青年支農和支邊——建設祖國的莊嚴號召,爭當英雄的豪邁理想,怎不使一個青年人熱血沸騰?父母都以為我瘋了,在幾本蘇聯詩集裡走火入魔了。照他們的意思,如果不能繼續升學,考慮到家裡的困難,那麼我至少應該去就業賺錢,何況那個金屬軋延廠已經同意我上班。我煩透了他們的嘮叨。談判,吵架,絕食,摔打家具……一切都過去了,行李還卡在父親手裡。心一橫,我隻身混上西去的列車,混在下鄉的同學當中,只帶了一支牙刷。

  道路神聖而漫長。當列車穿過白天與黑夜,駛過重重青山,廣闊的茅草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拔地而起的巨石,撲撲驚飛的野雞,木橋下彎彎的河水,還有耳環閃亮的少數民族婦女,一切都令人興奮不已。據領隊的老楊說,這裡漢、侗、瑤等多民族雜居,經過歷史上多次大規模械鬥和遷陡,人口日益減少,留下一片荒涼。可荒涼有什麼要緊?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的圖畫。眼下我們要在這裡親手創建共青團之城,要在這裡「把世界傾倒過來,像傾倒一隻酒杯」!

  一個光著頭的小老漢趕著馬車來車站迎接我們,幫我們轉運行李。見我們一時找不到茶水,他遞來一隻軍用水壺,請我們喝米酒。

  「請,請!」 他的一隻手蓋在另一隻手的腕節上,據說那是表示恭敬的當地習俗。

  「酒?謝謝。老大爺,有冰棍嗎?有汽水嗎?這裡有什麼水果嗎?」

  他顯得有點為難。不知是誰,發現路邊一個姑娘的背簍里有紅薯和藕,大家一擁而去,把他和酒忘在一邊了。

  直到我們來到歡迎會場,領隊的老楊請他上台講話,我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場長?就是那個早有耳聞的轉業上校?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麼時候脫了上衣,往台前走的時候,被老楊拉了一把,才找來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時候,有老騎兵常見的羅圈腿步態。

  「說什麼呢?我是個大老粗,老丘八,肚子裡沒詞。我要說的第一點,剛才老楊已經說了,就不說了。我要說的第二點,不說你們也知道,也不說了。」

  這種開場白真是逗人笑。

  

  擴音器發出尖銳的電流聲,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門震出了毛病。他覺得電流礙事,索性把擴音器抹到一邊去,直接向我們喊話。這就說到他的第三點了:「……茅草地現在一無所有,丑絕了。但這有什麼要緊?鋤頭底下出黃金,只要肯流汗,只要肯下力,將來這裡就是聚寶盆,就是人間天堂!那個歌怎麼唱來著?什麼江南……江南……老楊,你機西分子呵,也曉不得?……」

  後來才知道,他是指一首《江南處處好風光》的歌。他「曉不得」唱,更痛恨老楊同樣「曉不得」唱——像本地很多農民,他把「知識分子」說成「機西分子」,把「不曉得」說成「曉不得」。

  我們再次笑得前俯後仰。

  「以後我們要有洋房子,有大馬路,有電影院,有運動場,有工廠和大學,還有這個這個……」他兩手搖了兩下,做了個拉手風琴的動作,大概就是指手風琴了。「不實現這個目標,砍掉我的腦袋,就地正法!完了!」

  全場暴發出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現在不鼓掌沒關係,兌現了再鼓掌。嗯?」 掌聲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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