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0:04:25
作者: 韓少功
一舉貼出了四千多塊禁語膏,狠狠打擊了語言歪風。但M局長對這個數字有些顧慮:是不是打擊面過寬了一點?市長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加上交警刑警衛警商警等方面都嘖有煩言,指責語警粗暴執法,激起民亂,得不償失,已經使M局長倍感壓力。
據說有的青年教師被貼了一膏,便無法開課。有的售貨員被貼了一膏,便無法營業。火葬場也有職工受到禁語懲戒,殯葬業務受到影響。死屍在停屍間列成長隊,又曲曲折折延伸到門外,家屬哭得哀思高潮已過,於是談起了天氣和工作頂替和住房對換。追悼會的來賓們也乘機結識新朋友,連連握手連連驚喜,把一場悲劇變成了庸俗鬧劇。
還有些則純屬冤假錯案,是一些語警工作粗疏或貪贓枉法假公濟私而造成的。較典型的有兩例,現簡要摘錄如下:
一是某電工正處於熱戀時期,因此他天天高唱流行歌曲並愛好文學。他有一情敵,就是語警××中隊的某某。那某某博得女方父母的歡心,還經常以權謀私,用電子語測儀來遙測電工與女友的情話,及時向女方父母作出匯報。姑娘常遭父母責備,心情鬱悶,終於大病臥床。電工含著眼淚自製了汽油燃燒瓶,上書要求懲辦奸細兇手,發誓為保衛愛情要把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
還有一位是某商店的店主,自稱父親也是業餘語監員,也戴過紅袖章打過三角小紅旗,而且他家裡多年來語風純正,哪怕聽粗話也面紅耳赤,這有左鄰右舍可以作證。可是他開業以來總是被某某語警找麻煩。語警雖沒有商警或稅警手裡的封條,可噴槍一舉同樣令人恐懼惶惶。那語警進門來,不是帶了煙沒帶打火機,就是帶了打火機忘了帶煙,還摸著高檔摩托微笑,說他非常想買可惜錢沒湊夠。店主聽出了話外音,只能暗暗叫苦,因為他小本經營,送個香菸打火機倒不打緊,要把高檔摩托來個大折價卻實在有點心痛。於是有一日語警沉下臉來了,說店主多次對顧客惡聲惡氣,粗語連篇,是可聞孰不可聞,今天非公事公辦不可……到現在,那店主口貼膏藥已逾兩月,生意大受損失,實在是冤情似海。
這一類投訴信充塞了語管局的收發室。郵遞員每天扛來兩大包,漸漸累得有點不高興,最後要語管局自己派小車每天去郵局領取。他說不來,果然就沒有再來。
人們覺得郵遞員不送郵件,有點奇怪。不知有人去郵局反映了情況沒有,也不知反映之後的結果如何,反正過了一段時間,收發室的人還是只得自己去郵局取。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對這種狀況完全習慣了,見收發室里沒有人,就會說:哦,到郵局去了。
一堆堆投訴信取回來,在收發室里積成了山。局長看到這種情況,決定成立來信處理科和錯案甄別科。甄別科就設在辦公樓的第五層。辦公室不夠用,於是走廊里都塞滿了文件櫃。還有的柜子放不下,只好塞進男廁所占上一角。女同志去取文件,自然得預先連連咳嗽並羞羞答答地低著腦袋。據說,隨著語管工作量進一步加大,科室還要增加,幹部還要擴編,辦公室將更加擁擠,女廁所里也得放柜子。女同志都為將來何處藏身的問題深深擔憂。
每天上班鈴響,大部分人都準時或提前到達,因為他們全都知道,給領導的印象全靠上班前後十分鐘。這時候一定要露面,露面又不要干私事,一定要勤勤懇懇地掃地或打開水,見到領導時最好還有點靦腆木訥,好像做這些好事實在太平常,不值得被領導拍肩膀。領導對下級一般都很溫和,溫和得更像一個領導,比方說也來幫著掃地,還問問青年男女是否有了對象。
M局長體質弱又經常牙痛,不常來掃地,但他經常為此下罪己詔:我這個人沒得用,快完蛋了,來了也只能幫倒忙,還是享享你們的福算了。
這種罪己詔既能輕鬆氣氛,又讓人感動。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常常從口袋裡摸出幾顆糖果,犒勞正在掃地的人。
待領導離開,大家才開始辦公。辦公一般來說都很緊張,有的翻報紙,有的拆私信,有的算餐票和鈔票,有的去理髮室或小賣部,有的談起幼托問題或者說昨夜的電視連續劇實在沒意思。這時候,可能有一位負責業務學習的科長來通知大家,說根據局裡的安排,其他部門已學習了好幾天,而我們還缺課不少,過幾天就要進行業務知識考試,誰也逃不掉。你們看著辦吧。於是大家就紛紛找出學習資料進行研讀,互相打聽某《通則》第四十三條是什麼以及「語言是人生鬥爭工具」這句話該如何解釋。
處理各種公務是十分慎重的。比方說要起草一個復文,向某位議員解釋為什麼語警不能兼管交通事務。秘書已經擬了一個草稿。副科長看了頗為不滿,認為一定要加上三個副詞,改變兩個標點。科長拿不準,將草稿交全科集體討論。大家沒解決副詞和標點的問題,倒對「堅決不行」與「絕對不行」哪個詞組更合適,展開了更激烈的爭執,鬧得臉紅脖子粗險些動了意氣。好容易,大家求同存異勉強通過了第四修訂稿,由科長交給了某副局長。但某副局長又認為該稿理論深度不夠,寫下長段批語,將其退回秘書科再修改。到最後,M局長認為第六稿太囉唆,大加刪減,盡力壓縮,幾乎恢復了第一稿,還謙虛地將其批下來,請有關科室的同志們傳閱,再提出建設性意見,並附信囑大家讀幾篇好散文努力實現文字的精煉。秘書科如果不是被其它事攪局,幾乎無法結束這個修改過程。
修訂稿作廢的太多,廢紙簍很快就滿了,只能把成堆成堆的廢紙拿出去燒掉。有人不小心,沒把紙燒透就放水沖洗,結果紙團塞住了廁所的下水道,造成水漫走廊。黑水流出了一個旋渦,還漂送著紙灰屑。為這事,這一群文弱書生又忙了很久。有人說要用火鉗,有人說要找竹條,有人則說應該挖開地磚,換上新管子。大家又翻書又畫圖弄出很多方案,最後還是派人去請水管工。但水管工愛理不理,消息傳來又激起大家的憤恨。
轉眼間已是中午了,水管還沒通,但有人傳來消息說下午要分發補助性食品,有牛肉有雞肉有魚有糖還有水果,價格都很優惠,誰要誰就來登記。大家都興奮,有人借食品袋或是借鍋子借湯盆——有的則從文件櫃裡取出大竹籃顯得早有準備。大家說說笑笑夸機關溫暖如春,當然少不了還要細細打聽食物的價錢和質量。聽說行政科準備在牛肉裡面摻冬筍,大家又把行政科科長的禿頭攻擊了一番。
電話鈴聲不斷。有的電話是來談公務,但更多的電話是來找幹事N。N年輕美貌,常在各種會議上拋頭露面,當記錄員或者聯絡員,所以人稱「會議西施」。她認識眾多首長、模範市民、文藝界名人及外國專家,又能拿到各種來路神秘的戲票和舞票,衣袋裡一掏就是紅紅綠綠。據說還有一位著名劇作家總是邀她跳舞,向她贈送自己的著作,並想介紹她加入美學學會。她似乎衣袋裡全裝著天真,一掏出來就可以用,對誰都能提幾個帶孩子氣的問題。比方說,七乘以八等於五十六嗎?你怎麼這樣會算呵?新疆在中國的西北部呵?我還以為它在南邊呢。你怎麼不玩布娃娃呢?我就是喜歡玩布娃娃。諸如此類。但她有時候可以老練地同司機說說耗油量和電路板,讓人嚇一大跳。首長們都把她當布娃娃,一個懂得耗油量和電路板的布娃娃,喜歡摸摸她的頭,開一開玩笑,有時談人事安排機密大事也不避忌她那戴著耳環的小耳朵。正因為這一點,希望晉升的人對她都客氣三分,一聽說她想考大學,不少人就忙著向她提供資料並主動分擔她的工作,順便問她買不買皮鞋。
找她的電話大多來自男性,所以她抓起話筒後臉上常有淡淡的羞澀。通話可能有五分鐘,十分鐘,或者二十三分鐘,可能有關外婆,也可能有關電影和旅遊。最後她可能顯得有點不高興,眼睛瞟著電話機旁的同事對話筒大聲說:……你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在她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但繼續講著的時候,辦公樓外面開始聚集一些人。其中有些人是能說話的,有些人嘴頂膏藥只能打手勢,還有些人被噴過藥水,因此只能張開口嗷嗷叫
卻吐不出一個字。這些鬧事者希望引起樓里人的注意,便拍掌跺腳,吐痰撒尿,甚至敲鑼打鼓。有些小孩以為這裡是街頭演出,瘋勁十足地來此圍觀,在大人們的腋下或胯下鑽進鑽出,即使沒看出什麼眉目也心滿意足。有個瘋子也來湊熱鬧。他穿戴整齊,腳踏時式皮鞋,只是面抹胭脂口紅有些怪異。他朝辦公樓大門裡噴著唾沫星子大喊:出來,出來!是好漢就出來!
旁人注意到他。他注意到這種注意,回頭極親切地一笑,攤開雙手說:這地方,我來得多哩。那一次我娘以為我煮麵條,其實呢,我是煮的紅參,嘿嘿!
他又朝大門裡瞪了一眼,對聽眾繼續說紅參:後來我把我娘接上汽車,一車開到賓館。我娘不知是到了哪裡。我說,你只管走,我帶你去的是好地方。他很神秘地壓低聲音,再次笑了笑:你猜我給娘煮的是什麼?嘿嘿,紅參。騙你不算人,真是紅參。
……
他那呆呆直直的目光,嚇得人們不由自主往後退。連一位文學新秀,本想到這裡來搜集點素材寫點心理變態小說,好讓那些新派編輯刮目相看,但聽著聽著也摸不著頭腦,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但越來越多的人向這裡擁擠,使文學新秀怎麼也擠不出去,踩了好幾個人的腳,擠出了一身老汗,還是被瘋子摟在懷裡。
嘈雜聲浪使大樓里的人探頭探腦,窗子一扇扇打開,然後又一扇扇關上。工間操鈴聲響過以後,竟沒有一個人出來。
其實,語管局的幹部們不必太害怕鬧事。因為鬧事者一開始就面臨著內部分裂。幾個為頭的傢伙雖然無法張嘴說話,但還可以打手勢或者寫紙條,進行一輪輪激烈的談判。這個要當總代表,那個要當總指揮。這個說對方右傾投降,那個說對方左傾冒險。這個建議總部要設八個部門,那個要求總部設十二個部門。這個說自己太忙,一定要帶個女秘書,那個說自己太累,一定要享受伙食補貼和交通補貼……加上一個瘋子老是拿麵條與紅參來攪局,再加上受害者們口舌都太不方便,整整一天折騰下來,連個領導機構也沒產生,對具體請願要求更未形成共識。
甚至連民意領袖排名順序也一直沒搞定。為了爭取把自己的名字排在對方之前,兩個漢子已互毆得衣冠不整,臉上見血。
語管局倒是注重民意上達。來信處理科和錯案甄別科的兩科長前來會見鬧事者。但他們有點無事可做,只是聽鬧事者自己爭來吵去,看互毆者時斗時休,又文又武,完全插不上嘴。他們坐在椅子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差一點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