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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O K

2024-10-04 09:59:52 作者: 韓少功

  日本的卡拉OK經香港進入中國大陸,可以成為我們觀察「言」「象」分離的另一個典型案例。

  

  有一個帶子教唱中國革命歌曲《血染的風采》,畫面是各種泳裝女子擺出的各種性感姿態,美女出浴,玉腿齊飛,以表現英雄戰士衛國盡忠的歌詞。另一個帶子教唱中國著名革命歌曲《春天的童話》,歌頌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但畫面是一大溜戴斗笠赤腳板的漁家小妹,隨著旋律一件一件地脫衣,一直脫到半透明的「三點」遮蓋,真是給人一種誤入女澡堂子的感覺。製作者並沒有忘記加一點政治佐料:漁家小妹們脫來脫去,腰間始終晃蕩著一個電話手機,指尖還有亮相時夾出一個鍍金信用卡——這些道具都是當時新富的時髦,以示漁家人民也在美好時代大步走向了繁榮富強,實現了社會主義中國的現代化。

  你能說什麼呢?手機和信用卡不對嗎?漁家少女展示美麗體形有什麼不對嗎?依照當時的審查標準,這些片子的歌詞全是合法的,甚至是正統的、革命的,而它們的圖象也夠不上「色情」更夠不上「淫穢」,雖然讓人們覺得有一點奇怪和荒唐,有點那個,但奇怪和荒唐不是罪名,「那個」更不是罪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在管理部門到21世紀才做出反奢華一類鏡頭處理部署之前,中國城鄉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充塞著這一類的卡拉OK。為了適應和利用這股大眾熱潮,有些宣傳、青年工作等方面的官方機構,還出版和推廣了各種成套的革命化卡拉OK,讓一批新舊革命歌曲來占領這個市場,在鑼鼓鞭炮聲中送進了軍營、學校、工廠以及鄉村,輔以授受雙方領導激動熱情的握手。這種廣泛的覆蓋甚至讓所有的西方國家都望塵莫及。

  有意思的是,這些產品同樣重組了人們傳統意識中歌詞與畫面的關係,比如「革命」不再與戰場硝煙而與摩天大樓相聯繫,「人民」不再與衰老父母而與酷男靚女相聯繫,「祖國」不再與高山大河而與花園別墅相聯繫,「理想」不再與荒原篝火而與「波音」「空客」等巨機騰飛相聯繫。如此等等。我還看過一個俄國著名民歌《三套車》的卡拉OK:一個農夫憐馬的悲慘故事,居然被一個港裝小妞在遊樂場裡一連串瘋玩瘋笑的畫面來闡述,三套車一路大起大落風馳電掣——過山車!

  我不能說所有的產品都是這樣,甚至得承認畫面不再有禁慾的冷酷,打破了很多僵固的理解模式和想像舊套。但我仍有揮之不去的疑惑:當屏幕上大量充塞著金錢與美色之時,當社會等級金字塔頂端成了鏡頭唯一聚焦之點,諸多革命的歌詞是否已經空洞?一個發展中國家,一個宗教傳統薄弱的發展中國家,其有限而寶貴的道德資源是否正在被肆意摧毀?

  很多人認為不是這樣。有些管理者只要看到這些產品仍有「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愛國主義」、「報效祖國」、「振興中華」、「只要人間充滿愛」之類的字樣,就基本放下心來,就覺得革命的意識形態如果說沒有得到最佳展現,至少也得到了基本的堅守,是可以批准放行的,甚至是可以鼓勵的。一些異端力量,包括很多西方的觀察家,也對這些字樣瞪大了眼睛,覺得中國雖然進入了市場經濟的改革,但正是這些歌詞確證了革命意識形態依舊,愚民的赤化宣傳仍在負隅頑抗,必須堅決予以討伐。這兩種看法的政治指向完全對立,判斷卡拉OK的方式卻如出一轍:感官只過濾文字,不問聲音和色彩。他們是文字機器,展開文字對文字的殊死鬥爭,對文字以外的一切無可奉告。那些富豪的表情,權貴的排場,縱慾的驕態,虛情假意的眼風,自戀自狂的背影,還有可供男人玩味的性感呻吟和性感扭動,似乎都與意識形態無關。即使有關,也無法得到確診,似乎只能聽之任之。他們不明白這些卡拉OK把人們引至燈光暗淡的歌廳里,聲色制幻,聲色按摩,是不是干出了比那些歌詞更重要的事情。

  在那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卡拉OK甚至成了社交中的一種款待,吃完了酒席,就得去歌廳,叫一條龍服務。老木對這一套當然熟門熟路,夜夜在歌廳里生了根,並且就是在這樣的歌廳里把陳女士泡了,放倒了母親還放倒了女兒,放倒了女兒還放倒了女兒的表姐,都是剛成年的學生。事情敗露以後,他怕挨打,托人給陳家送去了六萬塊錢,又東躲西藏蛇行鼠竄,燙了捲髮還戴上墨鏡,天天換衣服,半個月沒有回家。

  他還是被陳女士派來的四個大漢找到了,堵在一個公共車庫裡,墨鏡也被對方摘下來摔得粉碎,當著自己老婆的面,聲音忍不住發抖。

  他總算裝出了幾分鎮定,說好好好漢做事好漢當,今天你們要怎麼打就怎麼打,我要是躲了一下,就是豬豬豬肏的。

  「嘴還硬?最好等一下還硬得起來。」

  「條件只有一個,你你們讓她先出去。」

  他是指他老婆。

  老婆又懼又惱,罵他臭不要臉,先將他打了起來。但懲罰是不能替代的,她被強行拉出了車庫之外,聽到庫內沉悶的毆打聲迭起,還有咣當一下什麼重物倒塌的聲音,急得大喊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要出人命啦……」

  她被一個大漢捂住嘴,好容易才掙脫出來,不顧一切地沖回車庫,發現事情基本上已經結束。地上有幾塊拍斷了的磚,有打斷了的木棒。老木頭髮蓬亂,沾著一些磚渣,半張臉是血,嘴裡鼓出一、兩個血氣泡,嘴角夾掛著一顆白牙,只有一隻獨眼間或輪動一下,顯示出還是個活人。他腦袋盡力往兩個肩峰間縮,緊緊地背頂著牆,雙臂死死地夾住腋窩並且相互抱住,繼續保持住一種最佳的挨打姿勢,事情結束了好一陣還一動不動,好像剛才已經睡過去了。

  「算你有種,」領頭的大漢臨走時丟下一句,「今天多給你留兩顆牙,卡拉OK的時候好唱氣聲。」

  他還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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