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鬱悶

2024-10-04 09:52:14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自從我被染上了鬱悶,這種東西直到今天還頗為奇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想透它實際上包含一些什麼。

  今天,我處在思想間隙的狀態,大腦對生活或其他任何事情都毫無興趣。我得以乘機在突然間發現,我從來沒有真正想一想有關夢幻的感受,以及某些人為的相關分析為何不可避免地隨之而來。我得就這一主題,清理一下我的思考和半是印象的感受。

  坦白地說,我不知道鬱悶恰如甦醒,並且類同於閒人長期形成的昏睡,或者是比失聰的特別形式還要高貴得多的什麼。我經常受害於鬱悶,但就我所能說出的而言,它在什麼時候出現和為什麼出現的問題上,毫無規律可循。我可以打發整整一個無所事事的星期天,並無鬱悶的體驗,但有的時候,我辛苦工作卻有鬱悶像烏雲一樣壓過來。我無法把它與任何健康或缺乏健康的特殊狀態相聯繫。我不能將其視為自己任何明顯病態的產生原由。

  

  說它是一種表達厭惡的形而上痛苦,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沮喪,是乏味靈魂探身窗外擁抱生活時一首隱秘的詩歌,說它是這些東西,或者是這些東西的相似之物,可能會給鬱悶遮蓋上一種色彩。孩子們就是這樣畫出一些東西,然後給它們塗色和勾邊的。但對於我來說,這只是一些思想地窖里詞語的回聲。

  鬱悶……是沒有思想的思想,卻需要人們竭盡全力投入思想;是沒有感覺的感覺,卻攪得正常捲入的感覺痛苦不堪;是無所期待時的期待,並且受害於對這種無所期待的深深厭惡。雖然鬱悶包含了所有這一切,但它們並非鬱悶本身,它們只是提供一種解釋,一種翻譯。如同直接感知的表達,鬱悶像是環繞靈魂城堡的護城河上的一直收起來了的吊橋,留下我們但偏偏沒有留下動力吊閘,讓我們無力地遠望周圍永遠無法再一次涉足的土地。我們在自己的內部疏離了自己,在這種疏離當中,分隔我們的東西與我們一樣呆滯。一池污水圍繞著我們理解的無能。

  鬱悶……是沒有傷害的傷害,沒有意向的期待,沒有理由的思考……它像是被一種可惡的精靈所占有,被什麼也不是的東西所完全蠱惑。人們說,女巫和少許男巫造出我們的模型,然後加以折磨,便能以某些靈魂轉化的方式,在我們心中重新造成這些同樣的折磨。鬱悶在我的心中升起,就是這樣一種模型的轉化感覺,像一些小妖精不是把符咒施於模型,而是施及靈魂的邪惡反應。這些符咒施及我內在的心靈,施及我心靈中內在世界之表,施及他們粘糊紙片後再戳入釘子的部位。我像一個出賣靈魂的人,或者說更像這個人出賣的靈魂。

  鬱悶……我工作得相當累。我履行了自己在實用道德主義者們眼中的社會責任,履行這種責任,或者說履行這種命運,不需要巨大努力,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困難。但在有些時候,正好在工作或休閒(同樣按照那些道德主義者的說法,一些我應該享有的東西)的途中,我的靈魂被慣有的壞脾氣所淹沒,我感到疲憊,不是對工作或者休閒疲憊,而是對自己感到疲憊。

  我甚至對自己無所思索,為什麼會對自己感到疲憊?我曾經思索過什麼嗎?我苦苦算帳或者斜靠在座椅上的時候,宇宙的神秘向我壓了下來嗎?生存的普遍性痛苦突然在我心靈的正中央結晶成形了嗎?為什麼被命為高貴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是一種完全空虛的感覺,一種讓人無心進食的焦慮,也許是一種同樣高貴的感覺體驗,來自你的大腦,或者來自你抽菸飲食過量以後的腸胃。

  鬱悶……也許,基本上是一種在我們靈魂最深處有所不滿的表現,不是給予我們並且迫使我們相信的東西。它是我們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的孩子式的孤獨,從來也不是什麼買來的神秘性玩具。它也許是人們需要一隻援手來引導出路的不安,是感情深處黑暗道路上無所意識的茫然,更是人們無能思考的寂靜夜晚,是人們無能感覺的荒蕪野道……

  鬱悶……我無法相信一個心有上帝的人會受害於鬱悶。鬱悶是神秘論的缺乏。對於沒有信仰的人來說,甚至懷疑也是消極的,甚至懷疑主義也無力來解救絕望。

  是的,鬱悶就是這樣的東西:靈魂失去了哄騙自己的能力,失去了虛擬的思想通道——靈魂只有憑藉這個通道,才可以堅定地登上真理之巔。

  (19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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