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自己
2024-10-04 09:51:5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突然,仿佛是對命運作一次外科手術,治療古老盲症的手術取得了戲劇性成功,我從自己莫可名狀的生活中抬起雙眼,以便看清自己的存在形態。我看見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為之幻覺和瘋狂的一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對這些視而不見,而且驚訝地發現,過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來並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陽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雲將其隔斷。我以一種形而上的震驚注意到,所有我確定無疑的動作、清晰無誤的觀念、顛撲不破的目標,說到底都是如此的一無是處,不過是一種天生的醉夢,一種自然的瘋狂,一種完全的盲目無知。我不曾演出過什麼角色。我表演自己。我僅僅只是那些動作,從來不是演員。
我所做過的和所想過的以及出任過的一切,是我加之於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虛假的東西,因為我所有的行為都出自於那個他,我不過是把環境的力量,拿來當作自己呼吸的空氣。在這個重見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為了一個孤獨者,發現那個他已經從他自居公民的國度里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慮的深處,我並不是我。
我被一種生活的諷刺性恐怖所淹沒,意識性存在的邊界被一種沮喪所衝決。我知道自己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是謬誤和錯失。我從沒有活過,僅僅只是存在於自己將意識和思想注入時光的感覺之中。我的自我感覺,不過是一個人睡醒之後滿腦子的真正夢想,或者像眼睛習慣了監獄裡微弱光線的一個人,靠地震獲得了自由。
壓在我身上的,是突如其來的概念,反映出我個人存在的真正本性。這種本性一無所為,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見之間,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壓在我身上的,像是一道判決,不是判決我赴死,而是判決我明白一切。
一個人感到自己並不真正的存在,而只有靈魂是真正實體,描述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了。我不知道有什麼樣的人類詞語可以用來界定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感覺的那樣高燒,抑或最終是在生活那裡顯現於睡夢中的高燒。是的,我像一個旅行者,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陌生小鎮,對自己如何來到這裡茫然無知,我提醒自己是一個記憶缺失症患者,已經失去了對以往生活的記憶,長時間裡活得像另外一個人。多年以來——從生下來而且成為一個意識性存在的時候開始——我一直是別的什麼人,而現在我突然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大橋的中端,眺望河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確切地知道我存在著。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城鎮,這些街道對於我來說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這樣,我在橋上憑欄,等待真實流過,這樣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虛構,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這些僅僅是瞬間的事情,現在已經過去了。我注意到周圍的家具,舊牆紙上的圖案,還有透過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陽光。在這一刻,我看到了真實。在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是人們生存中的偉大人物。我回憶人們的行為,人們的詞語,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過於受到現實之神的誘惑,是否過於屈從於現實之神。他們對自己生活一無所知,對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們如果要對自己有所頓悟,就要像我在這一純粹開悟時刻做到的一樣,突然抓住了萊布尼茲有關單原子元素的權威性概念,抓住通向靈魂的魔法口令。於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燒焦和毀滅了一切,把我們全身脫光乃至一絲不掛。
這僅僅是我從中看見自己的短暫一瞬。現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說我是什麼。不管怎麼樣,雖然我並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覺了,因為我懷疑所有這一切的意義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睡覺。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193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