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2024-10-04 09:51:04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空茫黃昏里,飄在遼闊天空中的一抹輕柔雲彩,還有晚夏初秋時節一陣寒風甦醒,都宣布了秋天的來臨。樹木還沒有脫落它們的綠色或葉子,還沒有依稀愁緒,伴隨我們任何有關外部世界的衰亡之感——這純粹是因為,它反映我們自己將來的衰亡。就像殘留的能量逐漸衰竭,某一類蟄伏之物還在嘗試最後的蠢蠢欲動。呵,這些黃昏充滿如此痛苦的冷漠,秋天不是在世界裡,是在我們內心中開始。

  每一個秋天都讓我們更接近我們最後的一個秋天,這一說也可用於剛剛過去的春天或夏天,但秋天最能自然地提醒我們意識到一切事物的結束,提醒我們意識到美好季節里如此容易忘卻的事情。這還不是真正的秋天,空中還不見落葉的黃色,或天氣的潮濕暗淡,而這種景象最終要留給冬天。但是,有一種愁思遙遙在望,一些類似哀傷的東西,在人們的感覺神經里整裝上路,不論它多麼模糊不清,人們感受到世間混雜的色彩,風中異樣的音調,夜晚降臨之時一片古老的寧靜,夜晚緩緩潛入天地時無可迴避的當下。

  是的,我們都會逝去,萬事萬物都會逝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一個穿戴手套的人,感受並且談論死亡或地方政治的人留下來。同樣的光輝落在聖人的臉上,還有過客的綁腿帶上。同樣的光輝熄滅都留下黑暗,留下來所有事實的徹底虛無,不論對於聖徒,還是對於綁腿套的穿著者,都是一樣。在巨大的旋渦中,整個世界被動地捲入其中,如同枯葉的旋繞,女裁縫的活計與整個王國在價值上並無差異;給孩子們精心打扮,就如同給象徵化了的國王授予王權。一切都沒有意義,在隱形的門廊里,每一扇打開的門都暴露出後面另一扇緊閉的門,每一件單一的事情無論大小,都為我們而構成,都是我們內心理解結構中的宇宙,任何東西都在風的束縛之下舞蹈,而風攪動一切但從無著落。它什麼也不是,只是輕浮影子攪和塵土,甚至沒有人聲,只有狂風橫掃的呼嘯。除了風平氣定之時,這裡甚至沒有寧靜。有些人捲入其中,像通過門廊的落葉,因為自身輕浮根基已失,甩在重物積沉圈的外圍。另一些人只有近看才能略加區分,像塵土一樣在旋渦中構成了幾乎看不見的積層。還有另一些人是小小的樹幹,被拖入了旋渦,然後棄於樓板的不同角落。某一天,當所有的知解終結,後面的門將要打開。作為這一切的我們——無非是靈魂的零星瓦礫而已——將被清掃出房子,以便新一輪沉積可以開始。

  我頭痛得厲害,好像已經不是我的。我的大腦力圖把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哄入睡眠。是的,秋天已經開始,以其同樣冷峻的光芒觸動天空和我的心靈,給日落時分朵朵雲彩的模糊輪廓鑲上金邊。是的,這是秋天的開始。這平靜的一刻,也是對萬事萬物一種莫名而殘缺的清晰理解正在開始。秋天,是的,秋天似乎總是這樣:是各種行動中一種疲乏的預期,是各種夢境裡一種幻滅的預期,我還能有什麼可能的希望?在我的思考里,我已經走在門廊的落葉和塵土之中,無知無覺的眼眶裡空無一物,我的腳步成了僅有的人類之聲,留在整潔的站台上,那一個有角的星星——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終於靜靜地熄滅。

  秋天將帶走一切,帶走我一直思考或夢想的一切,帶走我做過或沒有做過的一切,帶走隨意棄之樓面的廢舊火柴,散落的包裝紙片,還有偉大的帝王,所有的宗教和哲學,即這些在地獄裡孩子們昏昏欲睡時玩的把戲。秋天將帶走一切,所有的一切,就是說,將把我的靈魂從最崇高的志向帶到我居住的普通房子,從我一度崇敬的上帝那裡帶到我的老闆V先生面前。秋天將帶走一切,用它溫和的漠然橫掃一切。秋天將帶走一切。

  (193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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