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這個托盤
2024-10-04 09:48:49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我經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夠在財富的庇護下躲避命運的寒風,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沒有把我引進里斯本的一個辦公室,如果我沒有把工作換來換去,直到最後隨俗高升為一個好樣的助理會計、並據此得到一份午間快餐般的剛剛夠我生存的工資,我會成為一類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那些不存在的過去一旦存在,我眼下就不可能寫出這些文字。這些文字雖然不多,但至少比起我僅僅在白日夢裡的所有作品來說,比起那些給我更多舒心情境的白日夢來說,無疑要好得多。平庸是智力的一種構造,而現實,特別是當它是野蠻和粗俗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對心靈的自然填補。
我感覺和思考得很多的是,作為會計的這一份工作真讓我感激,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種存在,否定並擺脫後一種存在。
如果我不得不填寫有關早期文學影響來自何處的問卷名錄,在第一條虛線上,我將寫下C·韋爾德(19世紀葡萄牙著名現代詩人,一生中大多時候,以小職員的身分謀生,故經常進入本書作者的聯想——譯者注),但這份名錄如果沒有V先生、沒有M會計、沒有V出納、沒有辦公室的小雜役A,整個名錄就不完整。在他們名字的後面,我還要用大寫字母寫下關鍵詞:里斯本。
事實上,他們都像韋爾德一樣重要,給我的世界觀規定了正確的係數。我以為「正確係數」是一種工程師們使用的方法論(我對它的精確定義當然並無把握),適用於把握生活的數學態度。如果它是這樣一個概念,那生活對於我來說,就確如這個概念所指。如果它不是這樣一個概念,那麼它便代表了生活可能的未來,還有我在這一種蹩腳比喻中未能表達的意向。
當我進入最清澈的心境,考慮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像它如同一些鮮亮多彩的雜亂碎片——一塊巧克力包裝紙,或一支雪茄菸的標牌紙環——等待清場的女傭把它們從髒污的桌布上輕輕掃入清掃盤,混入現實的麵包屑和麵包皮當中。我的生活就顯露在那些碎物里,顯露在那些既有殊榮的福分、也將宿命於清掃盤的東西當中。神主們在凡間這些抽泣的、無謂的區區碎物之上,繼續他們的高談闊論。
是的,我一直富有,受到寵愛、小心照料以及打扮裝飾,從來不曾料想一塊漂亮紙片混入麵包屑中的一刻。我一直留在幸運的托盤中——「這不是我要的,謝謝你」——然後,我被侍者托回餐櫃,在那裡直至陳舊和腐滅。一旦我如願以償地被啟用,我就會被拋進垃圾箱,與那些作為基督遺留之身的麵包屑一起,無法想像後來在什麼樣的星光之下,將要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但我知道,「後來」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