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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上帝剝削

2024-10-04 09:48:2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今天,在那些白日夢的某一片斷里,在那些既無目的亦不體面、卻一直構成我生命中精神本質重要部分的白日夢裡,我想像我永遠自由了,是擺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自由,是擺脫V老闆的自由,是擺脫M會計及所有雇員的自由,是擺脫小差役的自由,是擺脫郵遞員的自由,甚至是擺脫貓的自由。在夢裡,自由給我的感覺,就像一些從未發現過的神奇島嶼,作為南部海洋的贈禮豁然展現。自由意味著休息、藝術成果,還有我生命中智慧的施展。

  然而,正當我想像這一點(在得到午餐的短暫休息里),一種沮喪的心情突然闖入夢境。我轉而悲傷。是的,我相當認真地這樣說,我悲傷。這種悲傷是因為V老闆,因為M會計,因為B出納,因為所有的小伙子——那個去郵局取信的快樂男孩,那個小差役,還有那隻友好的貓——因為他們都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管眼下的想法如何讓人不快,我不可能對這一切無動於衷無淚而別,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某一部分將與他們共存,失去他們的我,將與死無異。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明天離開這一切,我還能做點別的什麼?這是因為我必須做點什麼。如果拋棄這一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套裝,我將會穿上另一種什麼樣的套裝?這是因為我也必須穿一點什麼。

  我們都有一個V先生。有時候他是一個真切可觸的人,有時候則不是。對於我來說,他確實被人們叫做V,是一個愉快而健康的傢伙,不時有一點粗魯,卻不是一個兩面派。他自私,大體上還公道,比很多偉大的天才,比很多左翼和右翼的文明奇才還公道得多。對於很多人來說,V獵取虛榮的形式,有一種對巨額財富、榮耀以及不朽的欲望……但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更願意有一個V作為我現實生活中的老闆,因為在艱難時刻,較之於世界必然提供的任何抽象物來說,他更容易與之打交道。

  有一天,一個朋友,作為一家生意做遍全國的火爆公司的合股人,認為我的工資明顯的太低了,對我說:「索阿雷斯,你被剝削了。」這句話使我意識到,我確實如此。但是,任何人在當前生活中的命運就是被剝削,那麼我的問題只能是:被V先生及其紡織品公司剝削,是否就比被虛幻、榮耀、憤懣、嫉妒或者無望一類東西來剝削更糟糕?

  一些先知和聖徒行走於空空人世,他們被他們的上帝剝削。

  我以一種人們欣然回家的方式,轉向另一個人的房產,轉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寬敞的辦公室。我走近我的寫字檯,如同它是抗擊生活的堡壘。我有一種如此不可阻擋的柔情,面對現實中的帳本,面對我給他人記數的帳本,面對我使用過的墨水瓶,還有不遠處S弓著背寫下的提貨單,我的眼裡充盈著淚水。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別的什麼可愛,或者,即使世上沒有什麼真的值得任何心靈所愛,多愁善感的我,卻必須愛有所及。我可以濫情於區區一個墨水瓶之微,就像濫情於星空中巨大無邊的寂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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