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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兩代人

2024-10-04 09:26:50 作者: 莫然

  程浩德確實精明能幹,無論在哪裡工作,都頗得上級歡心。八年前大伯送他去讀軍校,畢業後又去一個軍里任作戰參謀,他編制的作戰計劃一向很得軍長賞識。軍長把他推薦給老朋友、中央軍校的副校長陸躍民,陸又把他調回軍校訓導處,他也幹得很出色。兩年前軍校成立特別訓練科,他被升任為科長。在軍校同仁眼裡,他是個前途遠大、志向頗高的年青才俊,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是什麼人……

  這一天,他也在科里看到了幾份戰報,解放軍的節節勝利使他竊喜不已,暗暗盼望大軍早日兵臨成都。聯想起大伯對戰局還認識不清,對老蔣也有一份愚忠,他決定再跟老人談一次。恰好下午有空,便告了個假要回家。他走出軍教大樓,心裡一陣高興,連著下了十幾天的小雨居然停了,天空雖然還是霧氣沉沉,但頭頂上卻隱隱射出一縷明麗的光線——藏匿多日的太陽就要出來了!

  他走到校區寬闊的大路上,見有不少勤務兵和學生兵在一起打掃衛生,他們手忙腳亂地除草、澆花、洗馬路,擦電線桿,個個忙得頭冒熱汗。更稀奇的是一向足不出戶的校長陸躍民,居然也親臨指揮。程浩德馬上就判斷出,肯定將有國民黨大員來校視察,說不定就是老蔣本人!他立刻興奮起來。兩個月前就秘密開始策劃的暗殺計劃,看來就要排上用場了!

  為確認這一點,程浩德特意上前跟陸躍民打招呼,「校長!中午好!」

  陸躍民剛剛升任校長,處事很低調,下屬的一句普通稱呼,竟把他嚇得魂靈出竅,雙手直搖,「哎,你可不能這麼叫我,真正的校長還在重慶呢!」

  程浩德平時頗得他賞識,說話比較隨便一點,就笑道,「看你親自掛帥,指揮打掃衛生,是不是那位真正的校長要大駕光臨了?」

  「有這可能吧?」陸躍民嘆了口氣,悄聲說,「局勢糟成這樣,我猜沒多久啊,重慶就得,就得放棄了!那時候校長不來這成都,又能去哪兒呀?」

  程浩德當然明白他的心思,這軍校的校長也不好當呀!上一任的倒霉蛋就是因為老蔣來時旗杆斷了,沒能升起「青天白日」,便被免職處理掉,現一任怎能不從目前這兵敗如山倒的形勢中,嗅出那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氣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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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眼下這局勢,真的就不可為了嗎?」程浩德又試探著問了一句。「倘若,倘若真是那樣,校長都無處可去了,我們這軍校還能存在嗎?」

  一股酸楚湧上心頭,陸躍民也不禁嘆道,「是啊,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程浩德正想沿著這條思路跟他談下去,謹小慎微的校長突然清醒過來,連忙看了看四周,又嚴厲地瞪了下屬一眼,「軍校之內,莫談國事!」

  他轉身走開了。前任校長把自己與老蔣的合照放大後懸掛在牆上,逢人便說,「這是我的驕傲!」而此人的類似照片卻從不在公開場合掛出來,也不在人前炫耀,真是夾著尾巴做人!原本想策反他的程浩德,只好打消了這個主意。

  他開著自己那輛破吉普上了街,又碰見一件意外的事:幾百個市民正在一家米店前哄搶大米!此時城中早已糧食短缺,奇貨可居,米店卻在囤積,不肯出售。程浩德停下車趕過去一看,圍在米店門前的人都是老百姓,大多是老弱病殘,還有婦女兒童。這些人個個瘦得皮包骨,臉上髒兮兮的,有人還在往嘴裡直塞大米,顯然是餓壞了,讓人看了於心不忍。見他這個當兵的來了,人們便一鬨而散……

  眾人正要四散離去,程浩德也正要走開,突然駛來了幾輛警車,警察局的副局長曲忠清又帶著一幫黑狗子下車趕過來,大聲喝令把這些搶米者抓起來,一個都不准放!黑狗子們便拿著槍,四處驅趕抓人,攆得小孩哭大人叫……

  程浩德連忙上前跟曲忠清交涉,他揮揮手說:「這些都是平民老百姓,你快放他們走,只要他們以後不再幹這種事兒就行了……」

  曲忠清見對方身穿美式軍服,英氣勃勃,不同凡響,話就說得陰陽怪氣很難聽:「喲,你是誰啊?在這兒亂指揮呈英豪?你肯定是個大人物,要幹大事的,還來管這刁民鬧事的雞毛蒜皮?那我們警察署不是閒死了?誰還給我們發餉啊?」

  程浩德逼視著對方,一雙眼睛透出銳利:「你們還沒人發餉?我看你們個個都吃飽了撐著了,可老百姓還餓著肚皮呢!他們不是刁民,只是想給自己和家人弄點吃兒,以免餓死人你明白嗎?快放了他們,我跟你們去作證,去警察署……」

  曲忠清打斷他的話,大聲吼道:「不行,維護治安是我的責任,你說放就放呀?就是你親娘老子來了也不行,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把人都給帶走!」

  黑狗子們狗仗人勢,也呦五喝六地要這把這群哭哭啼啼的老百姓帶走……

  程浩德看了火從心頭起,拔出腰間的手槍也大聲喊道:「不行!不能讓你們帶走,立刻放人……你們維持治安,就是要保一方太平,怎能這樣欺壓老百姓?!」

  黑狗子們見他拔槍相向,全都楞住了,頃刻之間又清醒過來,也都端起槍齊齊指向他。雖然程浩德態度強硬,警察頭子不敢下令開槍,但也不肯放人。他心裡很清楚,程浩德也不可能向他和部下們開槍,兩邊就僵在那裡了……

  此時又開來一輛大卡車,跳下來一群荷槍實彈的憲兵,一個佩服上尉軍銜的連長模樣的人,匆匆跑到曲忠清身邊說:「你還在這兒耽誤什麼?我們防總秦司令有指令,發生這種事要堅決鎮壓,一律就地正法!」

  曲忠清指了指身邊的程浩德,苦笑道,「這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憲兵上尉回頭看了看程浩德手裡的槍,不禁大怒,喝道:「你是哪個部隊的?我們防總秦司令不是有令嗎?除了我們防總,誰也不准帶槍上街!」

  程浩德只好收起槍,但仍是義憤難平,「防總也該體恤一下民情吧?城中物價飛漲,糧食短缺,眼看就要餓死了人了!你們管不管呀?就知道抓人……」

  早已圍上來許多旁觀者,都在議論紛紛,說這個軍官才是個好人,替我們老百姓說話!又說是啊,成都的糧食早就不夠吃了,防總還不去想辦法,就知道抓人!還有人說:搶米者都是老百姓,餓慌了才出此下策,最好能開恩放人……

  憲兵上尉對眾人的議論聽也不聽,反而瞪著眼睛大吼一聲:「上峰有令:在這非常時期,無論誰擾亂治安,都要殺一儆百、決不姑息!」

  他又轉對程浩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在這成都,究竟是誰說了算!」

  程浩德預感到要出大事。就在這個瞬間,上尉已經下達了開槍的命令,而憲兵們也端起了手裡的槍,幾十支黑洞洞的槍口瞄準那群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一通射擊後,頓時有幾個人倒在血泊中,程浩德驚呆了……

  圍觀的人群也憤怒了,大街上山呼海嘯,市民們擁來擠去,人山人海,罵聲一片!人群雖被槍桿子擋住,但情緒憤怒而激烈,紛紛指責殺人者,黑狗子們嚇得槍都端不穩了。憲兵上尉見勢不妙,又喝令趕快開槍,槍聲大作這才震住了市民百姓。槍聲過後,無辜的人們又紛紛倒下,鮮血染紅了街頭……

  程浩德從震驚中醒來,連忙飛跑上前,似乎要替人們擋住子彈。然而一個老大爺就在他跟前中彈倒地,接著倒下的還有兩個圍觀的學生。程浩德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扶起老大爺,對方已是雙眼緊閉,氣息奄奄,他胸前有一個彈孔在泊泊流血,鮮血染紅了程浩德的雙手和軍裝……

  程浩德悲痛地抬眼望天,發現天空中又是細雨紛紛,似乎老天爺也在流淚!血水被雨水沖刷著,血水、雨水混合在一起奔流,整條街血紅一片……

  儘管下達格殺令的是「防總」,執行者又是那個憲兵上尉,程浩德還是很憤怒很失落。他恨自己身上穿的國民黨軍服,恨自己不能制止這場殺戮!頭上飄著小雨,耳畔響著槍聲,眼前是血雨腥風,他的心無比淒涼,忍不住流出了熱淚……

  傍晚時分,程浩德才回到大伯的家。身著便衣在書房喝茶的程佩南見侄兒全身是血,一臉悲傷與憤怒,不覺也驚呆了,脫口而出地問:「你這是……」

  程浩德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便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程佩南一聽就明白,「防總」如此雷厲風行地捕人殺人,固然是為了防止共產黨和彈壓地方勢力,但也是做給他看的,想反證出他的軟弱無力。程佩南對這事也不感興趣,眼看江山就要易主了,自己的軍隊還不知會調往何方?他哪有心情去管這些雞鳴狗盜!

  見侄兒憤世嫉俗,他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姓秦的也確實不高明,只知道殺人……身為城防司令,城裡發生了這樣嚴重的糧食匱缺,他至少都是個失職!」

  城中缺米少糧,程佩南早就知道了,也及時地報告了省主席。不料王陵基卻向他傳達了蔣介石的命令,說守城要緊,其它莫問。程佩南聽了立刻質問:總裁難道不曾想過,全城老百姓也要吃喝要生存?王陵基卻不以為然,反讓他今後遇事要小心,決不能站在刁民一邊。他還說,你老兄若想當上防衛總司令,就得事事聽總裁的!程佩南又和省主席發生了爭執,他說我們應該站到民心一邊,若總裁再不運糧食來,老百姓就會逼上梁山了!無論誰來當這個防衛總司令,他都是束手無策!王主席也惱了,沒好氣地斥責他說:你懂什麼?眼下委員長心情不好,我們說話都得處處小心,再去拿這些雞毛小事煩他,你我的腦袋也會搬家!

  程佩南不再頂撞,心裡卻很不服氣,至於今天的事,他也相信絕非偶然。

  「可是現在,那批搶米者居然被公開處決了!」程浩德聽大伯說了詳情,仍是難抑滿腔的氣憤,「他們可是手無寸敵的老百姓啊,又不是那些搶槍的土匪袍哥、地皮流氓、黑道白道、青紅幫大舵爺!」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提這事好不好?」程佩南端起自己的茶杯遞給侄兒,「你快喝一口吧,澆澆心頭的火!大伯也正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程浩德接過茶杯又狠狠地墩在桌上,茶水四淺,他也不管,繼續怒目噴火地吼道,「大伯,你是沒有親眼見到那恐怖的殺人場面……可我看了,心裡真是不好受啊!馬上就要兵臨城下了,但共軍還沒攻進來,我們自己倒先大開殺戒了,對方卻是手無寸鐵的饑民!」

  面對血氣方剛、嫉惡如仇的侄兒,程佩南只好虛以委蛇:「雖然殺人時我沒看見,但聽你說殺了那麼多人,我心裡也不好受……唉,現在城中老百姓的日子真不好過呀,你讓他們怎麼有心思去守城?」

  「哼,守城,那是你和姓秦的事,老百姓根本就不想守城,他們也不相信國軍還能守住這座城市!」程浩德氣咻咻地說,「他們心裡正盼著共軍打過來呢!」

  程佩南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侄兒說這話時的腔調,就咂著嘴說,「浩德呀浩德,讓我說你什麼好呢?軍人不能太心軟,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太軟,成天老百姓長老百姓短的,忘了自己是個當兵的……」

  「正因為我們不替老百姓著想,老百姓才不擁戴我們,我們也才總是打敗仗!」程浩德冷冷地說,「這就是為什麼共產黨能奪取江山的道理——他們可是時刻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

  程佩南聽得心頭火起,忍不住瞪了程浩德一眼,「我怎麼覺得,你這話跟共產黨沒什麼兩樣?哎,是不是在軍校教書,把你弄成個書呆子了?你呀你,有時候我真是認不出你來了!」

  程浩德也氣伯父不辯是非,便直截了當地問他:「那你認為,我們還能打敗共產黨嗎?你和你手下的人馬,還能守住這座城市嗎?」

  「目前的局勢當然是對我們不利。」程佩南無可奈何地回答,「但細想起來,有些仗根本就不是他們打贏了,而是還沒打,我們就自己認輸了!」

  程浩德緊追不放地問道:「那麼依你看來,我們又輸在哪裡呢?」

  「輸在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嘛!」程佩南說完這話又是一凜,發現自己竟然在重複侄兒說過的話!似乎不願認輸,他心裡又煩燥起來,竟起身想走……

  「哎,別走啊!」程浩德連忙攔住他,「我還想聽聽伯父的真知灼見!」

  「還有什麼好說的?」程佩南的耐煩心似乎到了盡頭,對侄兒也惡狠狠得毫不客氣,「好吧,就算共軍步步進逼節節勝利,攻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那也是中央軍不爭氣,地方軍不得力……在我看來,勝敗都是兵家常事!只要上面調整過來了,我們堅持下來了,勝利也是指日可待。別忘了,委座手上仍有百萬雄兵,而我們也是偏占一隅,不管在戰略上戰術上,軍事上和政治上,仍然有著東山再起的可能!這點我甚至堅信不疑!我也看不起共黨共軍,他們算什麼?有沒有一個進過世界上著名的軍事院校?讀懂過任何一本最有價值的軍事書藉?他們目前的勝利不過是暫時的,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古話說得好,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程浩德氣得不行,難道大伯還對老蔣抱有幻想?對眼前的局面還沒看清?他回來原本是想勸說伯父投誠起義,現在卻不想再開口,就打算離去……

  突然程佩南話鋒一轉,又冷冷地問,「你這軍校的高才生,在國家危難兵臨城下,人人都該報效黨國之際,還不趕快亮出一招一式來,讓你大伯開開眼?」

  雖然這話說得很冷淡,程浩德還是從中聽出了對自己所抱的希望。他心中一熱,抬起眼睛看著伯父,發現有一段日子不見,伯父頭上的鬚髮都已花白,人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這一刻,程浩德深深理解了伯父,知道他一定是備受煎熬!伯侄間不該再有介蒂,一切都應暢開來談,他要爭取把伯父引上正確的道路。

  「伯父,我還是那個態度,我也只能為你老人家做這件事,盡這點責!」程浩德儘量委婉地說,「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伯父還是應該順應潮流,站在人民這一邊,也就是跟共產黨站在一起。起義也好,投誠也好……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明智之舉,我想共產黨解放軍都會歡迎……」

  「你別說了!」程佩南突然打斷他,舉起右手厲聲斥責,「古人還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在這種危難時刻,我又怎能背叛黨國?」

  「你那是愚忠!」程浩德怒髮衝冠,口不擇言。

  程佩南指著他,也氣得渾身發抖,「你想讓我戴上一頂紅帽子?虧你還是委座培養的學生呢!我看呀,你早就背叛黨國了!你說,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或者就是他們派來的?要不你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去勸我投誠起義?」

  程浩德見伯父臉色難看,表情嚴肅,想必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自己既不能告之實話,又不願欺騙他,也不知再跟他說什麼好。伯侄二人默默相峙,竟都無言以對,只聽得一台座鐘在「嘀嗒嘀嗒」地走著,屋裡的空氣很緊張。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程佩南才頹然嘆了一口氣,「今天本想跟你談談,讓你回來幫我……唉,算了,我們伯侄倆的感情向來很好,最近卻總說不到一起,看來日後也走不到一起了!不過人各有志,我也不怪你,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程浩德點點頭,又向門外走去,「既然勸不轉你,我就回軍校了……」

  「你回來!」程佩南突然抓過一張紙,又提起鋼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疊成細條塞給侄兒,「你拿回去看吧……別以為老子是個糊塗蟲!」

  程浩德接過紙條莫名其妙,但他還是堅持等到回軍校了,走在燈火通明的馬路上才打開來看。紙條上寫著幾個大字:「我決不和共軍為敵!」他長吐了一口氣,又感激地抬頭望天,只見陰暗的天空中,沉甸甸的烏雲正在漸漸散開,而在烏雲的縫隙里,又隱隱透出了一縷啟明星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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