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愛之上

  進入十一月，形勢已經明朗化：解放大軍由東南入川，打開了進軍四川的門戶，又勢如破竹直撲重慶。國民黨軍隊潰不成軍，一路狂逃，解放軍則快馬加鞭，晝夜兼程，浩浩蕩蕩地向日暮途窮的蔣家王朝發起了大進攻！

  而遠在川西平原的成都，許多人也把目光聚焦在嘉陵江與長江的匯合之處，那裡的勝敗將決定他們的命運。不少人眼下還身處國民黨軍隊，但起義的槍聲一打響，就會變成叱吒風雲的勇士。其中關鵬的心情最為焦急，他已經快憋不住了，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洪小姐的真實身份，好讓她引領自己儘快踏上一條光明之路。

  這段時間他們約會不斷，經常討論局勢。關鵬早已看出來，這位洪雪姑娘深藏不露，與眾不同。關鵬雖然還沒結識過共產黨，但他自有善惡是非的標準。儘管他性格穩重，也很含蓄，但他已經認識到洪雪是個完美的好女人。她執著、堅韌、聰慧、果敢……他不但對她有一種特殊的好感，還希望今後的一生都能與她共渡。有幾次，類似的話都快溜出他的嘴邊了，他也忍不住想用計去挑挑洪小姐，促她說出一點真情。但他終於沒那樣做，深怕引起意想不到的誤會。但今天，他決定要說出一切。兩人的關係發展到現在，從政治上和感情上都密不可分了！他對她不僅是精神上的仰慕，他已經愛上了她！她若能接受他的感情，他將是世界上最幸福和最驕傲的人！更不用說，她正在指引他做的那件事是多么正義而符合當前的局勢，更符合祖國與人民的利益……

  

  這一天他們在少城公園約會，正碰到降溫，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遊人稀少，到處都顯得很冷清。關鵬的心情卻很愉快，他見身後無人跟蹤，又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四周，就飛快地走進了湖邊的茶鋪。這是一個用竹杆、油布搭起來的小鋪子，平時就生意清淡，現在更是無人問津。遠遠的，他就看見一個樸素而纖細的背影，正靠在用白石板砌成的八曲迴廊上，眼望著那些布滿了浮萍的湖水，似乎在觀魚。

  「好雅興啊！」他走過去，語調輕鬆地笑道，「這種天氣，魚兒還會浮上來嗎？」

  「我也跟姜太公一樣，全靠願者上鉤呀！」喬雪虹笑容可掬地回過頭來。

  他聽出了她的話外音，也微微一笑，「天太冷，咱們先去喝杯熱茶吧？」

  「不忙，我倒想去爬爬那座假山。」她信手指著前面，「在這樣的陰雨天，去山上散散步、躲躲雨，也是順理成章吧？」

  他笑著把臂膀伸給她，「當然，我很情願。」

  假山上大樹繁多，綠陰蔽地，羊腸小道，雜草叢生。在這種陰雨天氣，幾乎見不到一個人。關鵬知道洪雪有意跟他密談，也樂意配合。他們爬上奇形怪狀的假山，站在山坡上俯瞰腳下，只見烏雲滾滾，水氣瀰漫，整個公園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

  「在這樣的天氣里，你的飛機能開多遠？」喬雪虹突然打破沉默，單刀直入。

  關鵬又驚又喜，不假思索，「開到西安沒問題……那裡不是已經解放了嗎？」

  「好！那樣雖然要飛過秦嶺，但是避開了敵人的視線。」喬雪虹似乎變成了一個關鵬不認識的人，顯得更加果決又幹練。「你想過沒有，若真要那麼干，你會怎樣做？」

  「我可以選擇後半夜起飛，那樣飛到西安時天就快亮了！」關鵬似乎也是胸有成竹，說得又快又急，但非常準確，「我一飛到目的地，就下降高度至300公尺以下，撒白色和紅色的布條或紙條，然後放下起落架，機翼也不斷地左右搖擺，在機場低空盤旋。要求地面在跑道一側擺上白色田峻平字布作為記號，若是雪天就擺紅色。還有，田峻平字布的短邊對著風，飛機要逆風著陸……」

  「若是夜間呢？」喬雪虹象個一絲不苟的指揮員，詳細詢問每一個細節，「或許你的飛機不能自由起飛，也應該考慮到這一層……」

  「若是在夜間，飛機就不斷閃爍紅色和綠色的航行燈或著陸燈，地面最好是在跑道兩端和兩側，都燃燒幾個火堆，火堆也要擺成田峻平字型。要不就用幾輛大卡車停在跑道一側，再打開車燈來照明……此外，無線電呼叫和聯絡訊號也要預先聯絡好。」

  「這都沒問題，我們會把這些都告訴西安方面，讓他們做準備……」喬雪虹回頭看著關鵬，眼睛閃亮地微笑著，向他伸出了一隻手，「重新認識一下吧？我是中共地下黨的策反工作組組長，喬雪虹。」

  「洪小姐，你！」

  關鵬驚喜交加地看著面前的女人，她仍是那麼裊裊婷婷，身周是無邊無際的水滴霧氣，似乎化成了一片虛無飄渺的白雲。而雲霧瀰漫中卻出現了一張五官清晰的臉，朝他陽光燦爛地微笑著，就象仙女一般。她張開了嘴在對他說話，但他卻聽不清她又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她嘴裡散發出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他真希望永遠沉醉在其中……

  關鵬不想再顧及什麼，就張開雙臂，直接把這個女人攬入懷中，同時流下了欣慰的熱淚，喃喃地說，「原來你真是共產黨！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喬雪虹只覺得一道熱流撲來，就被飛行員摟住了。他的話語也好似熱浪滾滾，和他的呼吸一樣灼人燙人……

  但她的身體並沒在水霧中綿軟下去，她很快就清醒了，連忙推開他，仍是燦爛地微笑著，「怎麼？我讓你吃驚了？我們共產黨人願跟這小雨一樣，潤物細無聲……」

  關鵬也隨之明白過來，自己是有點陷在這似真似幻的情境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又望向假山下，面前的天空已經亮起來，他的心也隨著這幾句話燦爛起來……

  「真對不起！」他朝她有禮貌地笑笑，一席話又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我是太激動了！沒想到你竟然選擇這一天告訴了我，你真實的身份……而我原本也想選擇這一天，對你說出我的愛。不管你是叫洪雪，還是叫雪虹，我都喜歡你！你是一個特殊的女人，聰明而正直，勇敢又堅強，比我更早地就走上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在我心裡，你就跟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一樣值得欽佩！我之所以想起義，除了順應歷史潮流和局勢的需要，也是因為你的緣故……簡單地說，你站在哪一邊，我就想站在哪一邊！」

  喬雪虹聽了反而有些內疚，不由得雙手緊緊壓在自己胸前，「要是我們換一個人來跟你接觸，要是組織上另外派了一個男人，你又會怎麼樣？」

  「放心吧，我還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拉下她的兩隻手，激情地握在自己手心裡，似乎深怕會失去她。「不過那就是一個天大的遺憾了！因為我就不會認識你！我們就失之交臂……但我現在既然認識你了，就不願再失去你！」

  雖然哥哥在事前就提醒過自己，但喬雪虹從沒遇見過這樣的難題，不禁又皺起眉頭，「可是、如果……」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請別再往下說了！」關鵬會心地朝她微笑著，又點點頭，堅定地說，「無論你對我懷著什麼樣的感覺，無論你接不接受我的愛，都不會影響到我現在選擇的道路。共產黨里有你這樣的人，我真是心嚮往之……你就放心吧！」

  喬雪虹臉帶微笑，腦子裡閃過了一束強烈的光茫：原來共產黨人本身的魅力也是如此重要！有些人並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也不理解共產黨的主張，有些人甚至不會同意共產黨的某些政見，但他們在與共產黨人的接觸中，對那種光明磊落、事實求是、追求真理、大義凜然的高貴品質和模範行動肅然起敬，從而願意接近共產黨和接受共產黨的幫助，這也是策反之所以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呀！這些被策反的人身上，也蘊藏著巨大的力量，他們一旦認識到自己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認識到起義的重大意義和特殊目的，就會主動積極機智勇敢地去和敵人作鬥爭，那種不怕艱難險阻，不怕流血犧牲，堅決要做舊社會的掘墓人、做新世界奠基者的革命英雄主義，難道不值得她去欽佩和頌揚嗎？

  於是她沒抽出自己的手，而是朝對方鼓勵地微笑著，「很好，我贊同你的說法，在這非常的特殊的時期，我們的感情都應該化成同一種愛，那就是對祖國對人民的愛，還有對革命事業的熱愛！關鵬同志，歡迎你站在光明的一邊！」

  「同志？你叫我同志？」關鵬更加激動，突然問，「我也能加入你們嗎？參加中國共產黨？這樣，我們就是真正的同志，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

  「這……」喬雪虹沒想到他又提出這樣的問題，只好照實說，「我得向我們的組織上匯報後，才能回答你！」

  下山的時候，關鵬又給喬雪虹講了許多，講到他身邊的一些人。飛行員要起義，要把飛機開到解放區，那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他也需要同志和幫手。在此之前，關鵬早已經給許超和彭虎透露過這個想法，他們不但贊成起義，還提出了入黨的要求……

  「哦？」喬雪虹聽了非常重視，「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們說，加入了共產黨，就是起義不成，犧牲了，也是黨的人！」關鵬殷切又渴望地補充，「我跟他們的心愿一樣，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喬雪虹的全身也湧上來一股熱流，她心頭升騰起一股激情，濃得化也化不開……

  「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們的心愿轉告給黨組織。」她說時眼裡閃著淚花。

  當天晚上，喬雪虹和哥哥在「百花芳鄰」喝著香濃的熱咖啡，兩人的心情也是陽光般燦爛，外面的小雨仍是纏綿地下著，但他們卻沒感到一絲寒意。

  「可以答應他們！」喬興海聽了妹妹的匯報，就果決地說，「立刻批准他們入黨！你去告訴關鵬，他還可以在他的大隊裡，再發展一些他認為夠條件的人入黨。他們就受你領導，先成立黨小組，再成立黨支部……我早就想過，在空軍里要搞起義，沒有一個黨支部去發揮核心作用，還真是挺困難的！」

  「是啊！」喬雪虹臉龐紅朴朴地笑著，「我還有另一個想法，倘若關鵬發展了足夠的人，那他們就幾個機組在一起，集體起義，那樣影響就會更大！」

  「可以。」一向謹慎的喬興海又叮囑道，「不過，還是應該成熟一個發展一個，不要圖數量，一定要保險，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

  喬雪虹本欲把關鵬向她求愛的事也告訴大哥，想了想又沒說。她寧願那只是一種對共產黨人的特殊好感，她也相信關鵬會有這樣的心胸——當他要在革命事業和個人感情上做一個選擇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

  過了幾天，喬雪虹又去跟關鵬約會，並且告訴他，中共地下黨的成都臨工委已經特別批准，他和許超、彭虎三個人一起加入共產黨。為了不暴露身份，喬雪虹沒有應關鵬之邀去跟那兩個人見面，只是交給他一張小紙片，讓他們自己搞一個入黨儀式。

  「這是什麼？」關鵬看著小紙片，有些不解地問。

  「這是誓言。」喬雪虹嚴肅地說，「入黨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要對黨宣誓！」

  「我明白了！」關鵬覺得眼前一亮，精神也為之而振奮。「我們都會宣這個誓，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來宣誓。」

  他們這次也是在少城公園的假山上，仍是那種霧蒙蒙的陰雨天，假山上怪石磷殉，看上去黑黝黝一片。但關鵬卻覺得熱血沸燃，眼前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同樣一個陰雨綿綿的夜晚，關鵬和許超、彭虎舉行了入黨儀式。三個人預先就商量好，這次秘密會議就在飛行員的宿舍背後那片小樹林裡舉行。到了九點鐘，他們都準時來了，天空又是潮乎乎的，飄著細小的雨點，樹林裡黑糊糊一片，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但他們的心卻暖洋洋的，對他們來說，這是神聖而美好的夜晚，比春天還要溫馨……

  關鵬擰開預先準備好的手電筒，用那一束微光仔細地映照著每個人的臉，看到他們表露在眉梢眼角的喜氣，便在黑暗中沉著地發了言：「同志們，我們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成都臨工委已經特批了！用他們的話來說，我們這叫火線入黨。」

  「太好了！」許超眉飛色舞地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去他娘的國民黨！老子不伺候你了！」彭虎也是喜形於色。

  關鵬連忙讓他們小聲點，接著又說，「我的聯繫人洪小姐，代表組織上指示我們秘密成立這個黨小組，今後還可以在我們大隊裡秘密發展地下黨員……不過我們一定要慎重，因為我們的首要任務是保存自己，其次才是發展力量。而我們的最終目標，大家都很清楚，那就是伺機起事，駕機起義。」

  三個人在黑暗中激動地相擁，互相勉勵了一番。關鵬又掏出那張小紙片，用手電照著說：「我們入黨有個莊嚴的儀式，要向黨宣誓。我念一句，你們就跟我念一句……」

  他們一起念誓言：「我自願參加中國共產黨，保證嚴守黨的秘密，堅決完成黨交給的任務……永遠忠誠，永不叛黨！如果違背了這個誓言，甘願接受黨和人民的處罰！」

  三個人團團圍住那束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挺起胸膛，舉起鐵拳，一字一句地念著，心中都升起一股神聖和莊嚴的感覺……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是多麼險惡，鬥爭又是多麼殘酷。儘管革命的高潮和勝利的時刻都已來臨，蔣介石的反動王朝即將覆滅，指日可待，但在成都，在這鳳凰山上，敵人的力量還很強大，而他們的命運卻是瞬息萬變，稍有疏忽大意，就可能引起狂風巨浪……可是黨的威望還是那麼高，黨的綱領還是那麼深入人心！這一小束革命火光，也在警戒森嚴的空軍機場燃了起來！他們有了自己的組織，隨時都可以積聚力量，給敵人以沉重打擊，駕機起義的光明前景已在黑暗中浮現……

  關鵬堅持要讓每個人都在這張小紙片上籤下了姓名，還留下了各自的指印。一切手續完畢後，他又點著火柴，點燃了這張誓言，並且細心地吹散了紙灰。這份誓言只存在了幾分鐘，但卻深深地烙在了三個青年軍官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