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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報館精英

2024-10-04 09:25:24 作者: 莫然

  城南有一條著名的河流叫錦江。這原本是一條浩浩淼淼的大河,發源於都江堰,流經川西平原,灌溉出了一個「天府之國」。然而積年來缺少治理,岸邊雜草叢生垃圾遍地,清澈的河水也變得渾濁不堪。抗戰時期的難民們又在沿岸搭建了許多破房子,把這兒變成了無人管理的貧民窟、棚戶區。這幾年才逐漸興旺起來,江邊蓋起了不少現化的樓房和老式瓦房,還種了一些花木和竹子,後來竟形成了別具一格的風景:竹林掩隱,濃陰蔽日,花草繁茂,映襯著江邊的水色波光,又比喧鬧的城中心強了許多。

  本城最有名的報館之一《成都新報》就藏身在這片建築群里。這是一棟川西民居的院落,前面是一間打通的大屋子,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正中放著一張大寫字檯,那是副總編的寶座,眾人戲稱它為「首席」。旁邊是編輯和翻譯、副刊主任們的辦公處,也包括校對的位置。兩側的廂房裡,一間放著抄收新聞的電台,另一間是擠得嚴嚴實實的資料室。大屋子背後還有三間小房子,一間是財務室,一間是總編兼社長劉寶希的辦公室,自從他去了香港,這間屋子就一直空著。現在報館裡主事兒的是副總編歐陽文,他天天都住在報社裡,最邊兒上那間小屋就是他的臥室。

  副總編歐陽文年齡雖不大,「報齡」卻不短。他抗戰一爆發就投身新聞界,當時剛滿十八歲,在赫赫有名的北大新聞系就讀,還差兩年才畢業。讓他展露才華的是那一年跟隨中國遠征軍當隨軍記者,還出國去緬甸採訪,發回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很快就成為報界的後起之秀。他英文不錯,人又機靈,能採訪別人採訪不到的新聞。文筆也很有兩下子,寫出的報導堪稱妙筆生花,不落俗套。幾年前傳媒大亨劉寶希從《成都日報》獨立出來,創辦了這家民營的新報紙,歐陽文便成為副總編的最佳人選。他辦報的理念也是獨具匠心,別豎一幟,很快就擁有許多讀者,發行量也節節攀升。最近風聲一緊,劉寶希就帶著家小去香港避風頭,把報社完全丟給他管理。歐陽文不負眾望,在這大戰將臨、人心惶惶,小道消息滿天飛,卻無人敢說真話的時候,仍能把一張報紙經營得蒸蒸日上。但是《成都新報》堅持一條:從不登政治新聞和軍事新聞。

  這一天,歐陽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仍是精力勃勃的樣子,一雙眼睛灼灼有神,沒人想得到他昨晚竟熬了個通宵。這時一版的編輯室主任老王來找他,遞給他一張稿件:「副總編,請你看看這篇東西,我們能不能登?」

  歐陽文接過來看了看,這是一個自稱「國際觀察家」的記者寫來的文章,文中披露了從美國得來的一則消息:蔣政權一直依賴杜魯門政府的經濟援助,但不久前杜魯門卻發現蔣政權是「扶不起的阿斗」,於是心灰意冷,轉而持不信任態度。然而老杜卻要對幾年來援助蔣政權的數億美元做個交待,於是在國務院發表了題為《美國與中國的關係》的白皮書,詳細敘述了美國政府實施扶蔣反共政策失敗的經過,將其原因歸結為蔣政權的腐敗無能。可想而知,當委員長先生被國內局勢搞得心力交瘁時,看到這份對自己大加鞭笞的白皮書,是個什麼樣的懊喪心情!

  文章寫得很精彩,歐陽文看了心裡也挺痛快,但他卻要隱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情,便淡淡地說:「東西過時了,這已經是上個月的新聞了!」

  老王看來很欣賞這篇文章,就熱情地說,「雖然新聞成了舊聞,但文章卻分析得很透徹,說明美蔣之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裂痕,這也是一場外交危機啊!」

  「不僅如此,這位觀察家還對國家領袖落井下石!」歐陽文見老王不明事理,就嚴肅地繃著臉說:「這東西我們不能發。很簡單,我們是一家民間報紙,立場要絕對中立才行。這篇文章太左了,不合我們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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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麼沒看出來?」老王有些不高興,他性情木納而固執,報社的人都不愛跟他打交道。「報紙就應該這樣,發一些觀點比較尖銳的東西,反正我們自己又不做評論,讓讀者去辨別誰是誰非好了!」

  「不行,登了這篇文章,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歐陽文說著就提起筆來,在這篇文章上寫了「不用」兩個字,又退還給老王。

  老王搭拉著臉,嘀嘀咕咕地走了,「這篇也不登,那篇也不登,膽子比老鼠還小,就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上!」

  歐陽文聽了不氣反笑,他正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喬興海的指示:不能把這家報紙辦成一個引人注意的紅色刊物,那樣特務們就會聞到氣味不請自來了!

  他又埋頭處理了一陣事務,突然聞到一陣隱隱的幽香,清幽、淡遠而又令人心醉,不用抬頭看,就知道是文藝版的女記者麗嵐來了!

  麗嵐今天打扮得也很優雅,一身別致的雪青色旗袍,掐著細細的腰身,臉上不施脂粉,更顯得眉如遠山,眼似秋水。她抿唇一笑,輕輕撥了撥副總編的肩頭,「哎,你怎麼把老王給惹著了?他在那兒大發牢騷呢!」

  在一間大屋裡辦公,首席的位置最聚焦。歐陽文不想在大庭廣眾面前跟這位「報花」太過親熱,就頭也不抬地淡淡說,「看了那篇文章嗎?發表一下看法吧!」

  「好呀!」麗嵐坐在他對面,爽快地說,「我覺得看文章主要看精神,不要看調子嘛!這位觀察家是對委員長不太客氣,但人家也說得有根有據,對中美關係的現狀進行了分析,說明利害得失,提出自己的的主張……怎麼能說是太左呢?」

  歐陽文心想,這位聰明的女性一定是來摸他的底,於是直言不諱地說:「這篇文章猛一看沒啥,但字裡行間卻透出一種氣味,似乎在給共產黨幫腔……你知道,我這人從不過問軍事,更不過問政治,也不願給某人充當傳聲筒的角色!」

  這原是歐陽文本著上級指示的精神,要給對方一個「右」的感覺,麗嵐卻只微微一笑,又輕言細語地說,「你知道老王在背後說你什麼嗎?不當傳聲筒當尾巴……說你落後,當了人民群眾的尾巴!」

  歐陽文也笑了笑,平心靜氣地說,「眾所周知,我一貫秉承這樣的宗旨:嚴守中立的立場,對任何事都不應當有任何傾向性。所以我們的報社才能生存下來,你明白嗎?」

  「但是我們每個人對事物的看法,其實都會有傾向性呀!」麗嵐似乎想引起大家的注意,聲音也提高了一些,「只不過是有些人善於隱藏罷了!」

  她說完,又回頭看著滿屋的人,好象在希翼著人們的贊同。她待人處事一向慷慨大方,在報社裡廣結人緣,這時就有不少人微笑著,向她投來讚許和鼓勵的目光。敢於跟思維嚴謹、知識豐富的副總編叫板,確實需要勇氣。

  「那我可要申明一點,我對人對事從來都不偏不倚,沒有任何傾向性,對同事們也是一視同仁!」歐陽文好脾氣地笑著,就象一個溺愛漂亮女同事的上級領導,卻又落落大方,「好了,我們的爭論可以結束了,我還有幾篇稿子要看呢!」

  麗嵐似乎不願離開他,就找了個理由,還想繼續跟他聊下去,「哎,大總編,同事們可都在背後說你呢!說劉總編去了香港,報社全歸你管,你大可搬到他的辦公室去,何必跟大家擠一個屋呢?」

  歐陽文立刻收住笑容,有些冷淡地說:「為什麼要搬?我跟大家在一起不是好好的?為什麼要把自己孤立起來?高高掛起?就為了那一點點虛榮?」

  他說這話時也提高了聲音,有意讓別人都聽見,想讓這個養尊處優的小姐下不來台。豈知人家根本不生氣,反而吃吃地笑著,眼睛也更有神采地盯著他,「我就欣賞你這種,這種不講虛榮,講求實際,而且毫不張揚的個性……哎,我跟我父親提起過你,他也很欣賞你,很想跟你見一面!」

  其實歐陽文一直在等著這句話,但表面上卻不能讓她看出來,就輕描淡寫地敷衍著,「好吧,等什麼時候有空,另找個時間吧……」

  麗嵐立刻撒起嬌,「還等什麼?就是今晚,今晚是周末,你應該有空呀!我都請過你好幾遍了!我父親要召開一個慈善義賣會,會後他想跟你單獨見面……」

  歐陽文假裝想了想,就勉強答應了,「我試試看,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

  麗嵐不再給他迴旋的餘地,已經飄然走開,只丟下一句,「下班後我等你!」

  歐陽文沒再說話,目送這個俏麗的身影走開。他收回目光,才發現滿屋子的人都面帶笑容,在一直看著他們倆,不由得臉紅了。他狠狠地瞪了眾人一眼,趕快收拾稿件,同時鎮靜自己,決定下班後換身好一點的衣服,去赴這個「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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