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如此簡單地解決了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和公子都很輕鬆。我們高高興興地回到京城，找了個地方栓好馬，就開始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逛街。

  那天天氣很好，大街上人流熙攘，街邊還擺了不少小攤，行人們興趣盎然地瀏覽觀賞著。我發現一個中年人氣宇軒昂，風度不凡，也在擺攤，他擺了一個字畫攤，面對著行人的目光和神情卻頗不自然。納蘭也注意到他，確切地說，是注意到他的字畫攤，就頗感興趣地觀賞著。那人見公子注意到自己，神情更是困窘，簡直手足無措。

  納蘭突然指著其中一幅字問：先生，這首《金縷曲》，是你本人所寫？

  那人尷尬地點點頭：是啊，怎麼了？

  納蘭念道：「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好啊，寫得真好！

  哎，這首金縷曲好熟啊，我好像在哪兒看見過？

  正在苦思冥想，那人卻疑惑地問納蘭：公子，你覺得好在哪裡？

  納蘭立刻大發感嘆：你這首詞，調子並不高昂，情緒也不激烈，卻有一份細細咀嚼過的蒼涼，和一份透徹心肺的悲憤……這是那種飽嘗世態炎涼和人間辛酸，卻又把自己的情感埋藏很深的人，才能寫出來的有感之作！

  

  那人聽了大為驚訝：真沒想到，公子竟是我的知己！

  納蘭又笑道：請問先生，您這幅字，打算賣多少錢？

  那人慷慨地說：公子既是我的知己，在下一文錢也不要，送給公子了！

  我正想拍手叫好，納蘭又多事地掏出一錠銀子，說：先生這字肯定有價，我豈可隨便受人饋贈？這一錠銀子夠不夠？

  那人卻很生氣，羞惱地說：公子這是為何？實話告訴你，這字我不賣了！

  他快言快語，立刻撤了字攤，收了字畫就要走。

  我連忙拉住他說：哎，先生何必這樣，我們公子是好心！

  納蘭也說：先生，我不是有意得罪，先生既不肯賣，我們另作商量吧！

  那人卻推開他，生氣地走開說：公子不要糾纏，我說不賣就不賣了！

  他挾著字畫走開，我覺得他真是不受抬舉，就對公子說別再理他了！

  旁觀的人也紛紛說：哎，這人真怪！擺著字畫攤，卻又不肯賣。

  也有人說：看來是個有才華的人，才能寫出那樣的詞作！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寫這首金縷曲的人就是顧貞觀呀！他不但是當朝有名的才子，江南大詞人，也是納蘭最重要的好朋友。他們的友誼如此重要，可別給我攪黃了！

  我又忙拉著公子說：這人好奇怪，我們跟過去瞧瞧！

  納蘭也說好，我們就匆匆跟上去。走過幾條繁華的大街，行人稀少起來，很快就出了城。在城外，我們又看見他，顧貞觀正走向一個已經破敗，但還有些香火的小廟……

  納蘭追上前，趕快拉住他：先生，別走！容在下說兩句話！

  顧貞觀回頭看見他，也有些驚訝：你？你竟一路追來了？

  納蘭忙說：先生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喜歡先生的字畫，又看先生當街賣字，必定是個……是個懷才不遇的落魄才子，才特意關心地追來！

  顧貞觀嘆道：你算猜著了！想我梁汾，本是個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卻沒考上，盤纏又用光，無法回江南，只好借住在寺院，真是饑寒交迫，萬般無奈，才上街賣字呀！

  納蘭點點頭：明白了，想來是在下剛才的舉動，讓先生寒心了！其實這世上黃金有價，而很多東西卻原本無價，先生的字也好比如此！

  顧貞觀苦笑道：蒙公子見愛，其實不過是塗鴉之作……哦，天已經晚了，公子也該回家了，我們改日再談吧！

  我在旁邊悄悄對公子說：你看他這樣子，可能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納蘭領會地點點頭，又對顧貞觀說：先生是從江南而來？在下素來欽佩江南名士，先生既來到京城，能否讓在下做個東？請先生吃頓便飯，也好盡地主之誼啊？

  顧貞觀想了想，慷慨地說：好，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洲土，走！

  太好了，自從我來到此時此地，還沒跟公子一齊上街吃過飯呢！

  我們興沖衝殺到一家酒樓，一看那裡的裝修，實在比現代差遠了，只能算是用幾塊破木板拼湊起來的地盤兒，但客人還不少呢！三百年前的服務生態度也不錯，見公子像個有錢人，就把我們領到樓上的小包間裡，殷勤地遞上菜單。公子點菜也是駕輕就熟，看來經常上飯館是個美食家。豐盛的菜餚很快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雖然我早有思想準備，知道這時的烹調技術還很差，但面對滿桌美食仍然驚喜交加，味蕾和期望值一樣豐富。只要這兒天天有好吃的，就算回不了現代，我也對得起自己了！

  顧貞觀也不拘地挽起袖子大吃大喝，納蘭卻很少動筷子，只是一再相請。

  江南才子一邊吃，一邊直爽地說：不瞞公子，在下早已飢腸漉漉了！

  納蘭在旁笑道：先生剛才說得好，那是唐朝詩人李賀的名句吧？

  顧貞觀邊吃邊說：是啊，當年李賀要為趙國的公子勝繡個平原君的像，就是盼望著再出一個，像平原君那樣的愛才納賢之人啊！

  納蘭注意地觀察著他：先生有這樣的企盼，是否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顧貞觀停下吃喝：哦？公子既有此說，就請猜猜我的身世吧？

  納蘭搖頭笑道：其他的猜不出，但觀先生的現狀，先生一定是羈旅生涯，飄泊四方，經歷過無數的風霜雪雨，才磨礪成這種超凡脫俗的個性！

  顧貞觀有些奇怪地望著他，反問：哎，看你像一個貴公子，卻對人間世事如此洞明！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納蘭笑道：不忙，我正想問先生，可認識江南詞家三絕的「彈指詞人」顧貞觀？

  觀貞觀和我一樣吃驚，他又忙問：哦？公子認識此人？

  納蘭遺憾地點點頭：不認識，但我聽說過他，也讀過他的詞。那真是個才華橫溢、豪爽俠義的性情中人啊……在下對他是慕名已久！

  這就叫一見如故，原來公子不用我提醒，早已知道個中一切了！

  顧貞觀感動地離座，熱淚盈眶地拱手道：公子，你所打聽的那個人，就是在下！在下不認識公子，剛才多有冒犯，請公子原諒。

  納蘭也連忙離座一拱手，高興地說：真是先生？學生相見恨晚！

  顧貞觀拉住他說：公子不必客氣，認識公子也是在下的幸運！

  納蘭也熱情地說：豈如此，先生請坐，學生今日定要與先生痛飲一杯！

  兩人都激動地入座，我分別給他們倒了兩杯酒，說：公子與先生相逢，真是一件千古不遇的大好事兒！你們倆都應該好好干一杯！

  顧貞觀聽了這句暗含機鋒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公子卻有幾分明白了，他會意地朝我笑了笑，又對他命中注定的好友舉杯說：這小書僮說得對，今天是個好日子，讓我出門碰上了先生……來！咱倆幹了這一杯！

  顧貞觀喝了酒，笑道：現在公子應該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吧？

  納蘭笑道：我姓納蘭，名成德，字容若……

  顧貞觀大驚地站起來，瞪著納蘭：你就是名滿京城的納蘭公子？你父親是納蘭明珠？

  納蘭點頭笑道：怎麼？先生也聽說過我？

  顧貞觀怔了怔，不由地開懷大笑道：哎呀，真是幸會呀！公子也是名不虛傳，在下更是神交已久了！

  納蘭又給他倒了一杯酒，興奮地說：好，那咱們就再干一杯！

  這兩個大詞人相見恨晚，說個不停，我在旁邊甩開膀子大吃大喝，風捲殘雲。嗨，即使千古流芳的好詩妙詞，又怎麼能與美味佳肴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