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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屋外的「屋」

2024-10-04 09:14:42 作者: 李佩甫

  開始的時候,他和她面對面坐著。

  

  兩人都有一點拘謹,那目光探探的,帶著久別後的陌生。

  謝麗娟明顯地瘦了,雖然她化了妝,衣著也很華麗,但仍掩飾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雙大眼就更顯得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裡,神色里竟然顯出了幾分風塵,看去更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

  在很長時間裡,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就那麼默默地相望著。

  窗外是花壇,在花壇前邊橫著一行老柳樹,再往前就是水庫了,水庫里有一碧好水,水裡盪著幾隻鴨子,鴨頭在水裡一勾一勾地嬉戲……

  這個地方是呼國慶特意安排的。當他接了那個突然打來的電話之後,他就決定把她安排在這裡了。這是一幢別墅式的小招待所,別墅有兩座,號稱「姊妹樓」,是回鄉省親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坐落在縣城的水庫邊上。這幢別墅平時歸縣裡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來省親時住的;另一座是上邊來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們商量重大問題的時候,才偶爾用一用。呼國慶把她安排在這裡,是經過認真考慮的。一是這裡環境好,條件也不錯。再一點是,這裡秘密,不受干擾。因為這個小招待所是直接歸縣委管的,這樣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呼國慶終於說:「這裡還行吧?」

  謝麗娟點了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又說:「你呢?」

  謝麗娟又點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說:「在那邊……」

  謝麗娟再次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有點尷尬,他笑了笑,說:「我看你老練多了。」

  謝麗娟說:「是嗎?」

  往下,呼國慶無話可說了。他坐在那裡,總想轉彎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覺得現在再說這話,就顯得太做作、太虛偽了。可是,說什麼好呢?時隔多年,連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

  於是,呼國慶說:「你累了吧?」

  謝麗娟抬頭看了看他,卻站起身來,有點突兀地說:「我想洗個澡。」說著,她站起身,徑直進了裡邊的臥室。

  後來,就有哭泣聲從洗浴間裡傳出來了。那哭聲嗚嗚咽咽的,若隱若現,裹在嘩嘩的水聲里……

  呼國慶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想去推浴室的門,可他遲疑了一下,卻又站住了。

  過了一會兒,浴室的門開了。在熱騰騰的霧氣中,謝麗娟披著一條白色的浴巾從裡邊走出來。她的頭髮濕漉漉的,臉上帶著新浴後的紅潤,身上沾著晶瑩的水珠,光著兩隻腳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間的中央。這時,她站下來,兩眼望著呼國慶,說:「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經是一個妓女了。我是以一百萬的身價賣給你的。來吧。」說著,她的眼淚掉下來了。

  呼國慶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裡,像被釘住了似的。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話太打人,太傷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謝麗娟卻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牽住了他的一隻手,拉著他往房間裡走去。這時候,呼國慶就像是一個木偶一樣……一直到進了臥室後,謝麗娟才鬆開了他的手,而後她毅然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體放倒在那張大床上,還故意地躺出了一個「大」字來。而後,她說:「在深圳,我有很多淪落的機會……我沒有淪落。我把這個機會留給了你。來吧,呼書記。」

  呼國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十分吃驚地望著她,嘴裡喃喃地說:「你,變了。」

  謝麗娟閉上眼睛,說:「我變了嗎?我很不要臉是不是?一個人,一旦沒有了尊嚴,還有臉嗎?你還等什麼?」

  呼國慶站在那兒,說實話,他心裡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開這個臉皮。一時,那場面就顯得十分尷尬。終於,他撓了撓頭,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邊上。片刻,他試探著伸出手來,一點點地向前探去,終於握住了謝麗娟的一隻手……

  當兩隻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一隻手很熱,一隻手卻很冷。手與手之間很陌生,沒有語言,那只是肉與肉的接觸,帶著些許簌然和驚怵。而後,呼國慶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小謝的那隻手,他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撫摸著,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話了。手上的話是通過指頭肚兒上的紋路表示出來的。那紋路在摩挲中慢慢地貼近,在一次次的貼近中,那光滑、那圓潤、那漸升的溫熱,一步步轉換成了一種語言,那語言是在相互的體味中顯現的,一隻手說,我恨你。另一隻手說,我知道。一隻手說,你知道什麼?另一隻手說,我什麼都知道。是我對不住你。一隻手說,現在你是嫖客了。另一隻手說,你罵吧。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活得不像個人……而後,兩隻手都沉默了,手與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活泛,一點點地響應。接著,呼國慶抓起謝麗娟的那隻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在這一刻,呼國慶竟然掉淚了,有兩行鹹鹹的淚水從他眼裡流了下來,滴在了謝麗娟的手上,一滴,兩滴,終於,淚水化開了心上的堅冰……謝麗娟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他,久久之後,她說:「想我嗎?」呼國慶垂下淚眼,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謝麗娟又說:「想我的身體?」呼國慶遲疑了一下,就老老實實地說:「也想。」後來,謝麗娟慢慢地坐起身來,猛地抱住了呼國慶,喃喃地說:「想死你了……」

  此後的三天,是金屋藏嬌的三天,也是如膠似漆的三天。在這三天裡,呼國慶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清楚的時候,他覺得他像是一個「偷兒」,他是在「火中取栗」,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於是,與小謝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都成了他的最後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吻遍了她的每一絲烏髮,他與她緊緊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衝擊那隱在草叢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貪婪地咀嚼這難得的愛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淵,就像是在萬丈深淵裡探險一樣,他是在戰慄中歡樂,在歡樂中戰慄,那精神上的戰慄使他加倍地瘋狂和野蠻!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壞自己,在玩一種走向墮落的遊戲。可他心裡始終藏著一種不安,他說不清這不安到底是什麼,可他就是不安!當他糊塗的時候,他又清醒地說著一些傻話。他說,你真白呀,你怎麼這麼白哪?他說,你的嘴,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個那個那個……鮮艷欲滴鮮嫩可口的那個,吃了還想吃。他說,我睡了,我就這樣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體裡邊,我真睡了……

  謝麗娟卻始終都是清醒的。包括兩人在最瘋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裡自始至終都存著這樣的一個念頭,她要征服這個男人。在經過深圳那長達兩年半的漂泊之後,她成熟了。她覺得她應該緊緊地抓住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最終的依靠,是她的碼頭,是她的棲息地。她的最大的變化是她的內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義無反顧的。可女人又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愛和恨作襯底的。她是愛呼國慶的,她愛得如痴如醉,愛得發瘋。然而愛情一旦進入工程的時候,她的愛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靜,更多的算計。她是在失敗之後,又重新鼓足勇氣,前來參加戰鬥的。在她眼裡,這次重新見面,將是一場戰爭!她是高舉著愛的旗幟來戰鬥來了。於是,她的戰鬥姿態是分層次的。她是一邊拒絕一邊接納,一邊辣辣地反抗一邊柔柔地吸引,一邊如火如荼一邊冰雪交加。她一時說,我得走了,我必須得走;一時又說,我真想死在你的懷裡,你讓我死吧!有時候,她會給他扣上一個個扣子,把他從懷裡推開;有時候,她又主動地去給他解開一個個扣子,像蛇一樣纏在他的懷裡。用愛作鋪墊的表演是一種最真實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過程中,她從深圳帶來的一瓶法國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是沒明沒夜的三天哪!

  白天裡,兩人也緊緊地偎在一起,幾乎沒有下過床。說的都是一些車軲轆話。小謝擰著身子說:「我餓,我餓了。」

  呼國慶說:「你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做。」

  小謝說:「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說:「你不是愛吃西餐嗎?」

  她說:「你流氓。」

  他說:「你怎麼知道我流氓?」

  她說:「你壞。」

  他說:「還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她說:「你這裡還有什麼好菜?」

  他說:「這道菜的名字叫『小鳥窩窩兒』。」

  她擂著他說:「你壞死了。你壞死了。」

  他說:「哈,你吃過?你一定吃過……」

  而後,兩人就又滾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兩人也偶爾到水庫邊上坐一坐。當兩人來到水庫邊上的時候,謝麗娟終於說了她心裡隱藏已久的話。她綿綿地說:「國慶,你告訴我,你想不想有一個小屋?」

  呼國慶怔了一下,說:「屋?」

  她望著他:「一個屋外的『屋』。」

  呼國慶心裡一燙。他從來沒敢想過,他的屋外還可以有一個小「屋」?他擁有一個屋外的「屋」?那是一個秘密,一個人可以長久地擁有一個秘密,那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而且,這是一種暗示,一種默許,一種讓人心領神會的「解放」。也可以說是謝麗娟對他的寬大和特赦,那就是說……他呼國慶可以有兩個「家」了。那不是太那個了嗎?!

  她說:「我要你說實話,想,還是不想?」

  呼國慶卻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

  臨別的那天晚上,謝麗娟顯得特別妖艷。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彈力緊身無袖衫,下身是一襲飄飄的白絲裙,月光下,水邊上,她時而前時而後地漫步走著,看去就像一泓夜的夢,一束彈動著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緊繃著的乳峰曲線,都顯得格外的嬌媚性感。在呼國慶看來,她就像是一隻黑色的銀狐,一條游來游去的美人魚。在皎潔的月色下,呼吸著心愛女人肉體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水邊上,簡直就像是在夢中仙境一般。呼國慶醉了,他真是醉了!這時,他突然覺得古人真是太厲害了,古人創造了那樣的四個字,那四個字若是沒有體驗是絕寫不出來的,什麼叫「醉生夢死」?這就是「醉生夢死」呀!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了。

  後來,當兩人坐下來的時候,謝麗娟偎著他喃喃地說:「國慶,我用這一百萬做底金,去做些生意。而後用賺來的錢,給你造一個小屋。一個金碧輝煌的小窠。你累了,就來歇一歇。你乏了,就來坐一坐。你想我了,就來躺一躺。當你不想做這個官的時候,或者當你不能做官的時候,你就來找我。這樣,不好嗎?」

  呼國慶的嘴動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候,謝麗娟伸出舌尖來,用舌頭堵住了他的嘴。於是,兩個舌頭無聲地攪在了一起。那舌頭就像是兩扇小小的肉磨。一會兒是你磨我,一會兒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了流淌的語言……兩人站在水邊上,緊緊地膠在一起。

  謝麗娟突然喊道:「天哪,給我一張床吧!」

  呼國慶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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