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哥
2024-10-04 09:14:13
作者: 李佩甫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聽到的。
八哥還沒經過這樣的事。八哥一聽就哭了。八哥哭著回到了彎店,給全村人報了信兒。
開初,一聽說蔡先生被抓了,村里人群情激憤,一個個說:「蔡先生是為了大夥才遭這份罪的。要是沒有蔡先生領頭,就沒有咱彎店的今天!咱們不能看著蔡先生遭罪!」也有人說:「這事得商量商量吧?」這時,村中有一個叫「炒豆」的漢子,當時就炸了!「炒豆」一蹦三尺高,噴著唾沫星子說:「說那些話幹啥?也別說那七八鳥,說那些都沒用!有種的,現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縣城,把蔡先生要回來!」眾人也都跟著說:「對!要去,都去。」還有人說:「法不治眾!他就是再厲害,總不會把一村人都繩起來吧?!」「炒豆」脖子一擰,說:「小舅,他敢?!」
就這樣,一村人嚷嚷著,在「炒豆」的鼓動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邊的自然是「炒豆」,到村口時,「炒豆」還順手抄起了一根扁擔!大聲嚷道:「走!都去哇!誰不去是孫子!」跟在他身後的人說:「你拿扁擔幹啥?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炒豆」又是脖兒一擰,說:「不打也嚇嚇他!」說著,仍是操著那根扁擔,虎洶洶地走在最前邊。
出了村就是老東坡了。老東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無邊際的秋莊稼,秋莊稼的前邊,仍是秋莊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霧氣,那霧氣淡淡地在天邊遊蕩著,天就顯得無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顯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個大漫坡,無遮無攔的,平日裡人一走進去,就有些怵,怵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天高高的,秋陽當頂,入秋的知了一聲一聲地聒噪,那腳步聲悶塌塌的,走著走著,聲音就亂了。這時,「炒豆」又大喝一聲,說:「走哇,誰不去是孫子!」說了這話後,他低頭一看,腳上的鞋帶開了,就隨手把扁擔遞給了身旁的「買官」,仍氣勢勢地說:「『買官』,頭前走!我系繫鞋帶。」「買官」接了扁擔,就硬著頭領人往前走,走了幾步,他回頭一看,發現「炒豆」仍在那兒蹲著繫鞋帶呢。再硬著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頭再看時,已不見「炒豆」的身影……「買官」心一動,就甩開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塊玉米地的時候,「買官」大聲說:「尿一泡!」說了,就帶著那根扁擔徑直「哨」進了那塊玉米地……往下,撲撲嗒嗒的,那腳步聲就更亂了。人群三三兩兩的,就像是潰兵一樣。走著走著,就有人說:「這秋老虎就是厲害,薅根甜稈吃吃吧。」說著,也都三三兩兩地散進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著心思。她覺得是她沒把事情辦好,要是省里的調查組早一天下來,蔡先生也許就不會被人抓了……可她還是一個姑娘呀!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可她還是晚了一步!這麼胡亂想著,八哥眼裡的淚又下來了,八哥覺得很委屈,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麼大,人又是那麼多,進了省城,就像是掉進了海里一樣!後來蔡先生帶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個人,她就成了一塊肉了……這麼想著,就聽見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說:「妹子,咱還去嗎?」
八哥回過身來,一看,眼前只站著秋嫂和順妹。順妹緊緊地依著秋嫂,秋嫂卻望著她,輕聲說:「妹子,咱還去嗎?」
八哥回頭再看,已來到公路沿上了。她有點疑惑地扭著身子轉了一圈,驚詫地問:「人呢?」
秋嫂不語。秋嫂回頭瞥了一眼,說:「妹子,咱還是回去吧。」
八哥一下子驚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彎店,有著那麼多的能人、那麼多的漢子、那麼多的「嘴」,遇上事的時候,走出老東坡的,卻只有這麼三個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麼也不會相信,會出現這樣的事?!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老東坡,天靜靜,地也靜靜,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蜿蜒,遠處是一片一片的莊稼地,近處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風中搖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腳印。那就是人的腳印嗎?可周圍卻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那麼,人呢?人都到哪裡去了?!就在剛剛,還是喧嚷嚷的一群……
頓時,八哥心裡升起了一片悲涼!那悲涼一層一層地擠壓在了她的心頭上,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失望和鄙視!就在這一剎那間,八哥的意識在無形之中升華了,她開始懷疑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懷疑那些曾經大聲說話的村人們!那懷疑就像是千瘡百孔的大堤一樣,一觸即潰,一下子就沖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時,她的靈魂高高在上,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這塊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閃電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螞蟻一樣,一個個從她的眼前爬過,這其中包括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哥哥嫂嫂……這就是人嗎?!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間完成的,那告別也是撕心裂肺的!到了這時候,八哥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邊無論是坑是井,她都將義無反顧地跳下去!這樣做的目的,似乎已經不再為任何人了,而僅僅是為她自己!不然的話,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樣了,一模一樣!
於是,八哥說:「你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去。」
多麼淒涼,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這時候,在她的心裡,只有一個「跑」字了。怎麼跑,往哪裡「跑」,這已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要「跑」,她必須「跑」!「跑」在這裡已經成了一種區別,成了八哥惟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謀,成了她眼中所鄙視的那一群中的一個!
八哥心想,往哪裡去呢?就她一個人,就是去了又有什麼用呢?她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先去打聽一下蔡先生的下落,問問他究竟關在何處,而後,再想法給他送點吃的,這就說明村里人還沒有死絕,還有人記掛著他呢。於是,八哥就到縣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個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這位表哥悄悄透給她的。表哥也不是什麼掌權的人,表哥只是一個在縣公安局做飯的臨時工。聽了她的要求後,表哥面有難色。表哥說:「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個做飯的。這事我可給你幫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們吃飯的時候,從嘴裡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訴你了。」接著,他又小聲說,「聽說他根本就不關在本縣……」八哥聽了,說:「表哥,那我就不難為你了。」
出了縣公安局,八哥又咬著牙進了縣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調查組的梅局長,可一問,人家卻說梅局長已經走了。於是,八哥站在縣城的十字路口上,躊躇良久,最後又決定去市里找王華欣。王華欣她多次見過,人家是大幹部,主意多,到了這份上,她覺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經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可等她趕到時,信訪局已經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問著,摸到了王華欣的家。王華欣住在市醫院家屬院三樓的一個單元里,敲開門之後,八哥「撲通」一聲,就在王華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華欣卻很不客氣地說:「幹什麼?這是幹什麼?是上訪的吧?要上訪明天到辦公室去。現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裡,一怔,抬起頭說:「王書記,你不認識我了?」
王華欣看了她一眼,說:「你是……」
八哥流著淚說:「我是彎店的,叫八哥。」
王華欣拍了拍頭,說:「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來,快起來。」
八哥沒有起來。八哥仍跪在那裡,說:「王書記,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華欣安慰她說:「你不要慌。來,來,先坐下,坐下來慢慢說。」
待八哥在沙發上坐下來,王華欣又趕忙給他妻子介紹說:「這是彎店的,鄉下人,是老蔡的侄女……」王華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就扭身到裡間去了。
八哥坐在那裡,又一次求道:「王書記,你救救我叔吧。」
王華欣說:「老蔡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八哥說:「那……我叔啥時能放出來?」
王華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說:「你放心,這個事我會管的。」
八哥又說:「我叔啥時能放出來?」
王華欣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說:「這個嘛,你就交給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說:「我叔也不是壞人。他只是……」
王華欣再次點點頭,說:「我知道。」
離開王華欣家的時候,八哥一直在品味那個「管」字,她覺得那個「管」字里好像還有一點別的東西,有一種叫人不能相信的東西……這時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覺得王的話也未免太簡單了。他說他要管,可他卻沒說他怎麼管。這麼說,她跑了一天,卻只跑來了一個字。這麼一個字就把她打發了?當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讓她更為焦躁不安。到了這時,她發現她仍沒有抓住一點可靠的東西,她仍然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心裡頭仍是空落落的。她覺得她已經「跑」瘋了,一種豁出去的念頭油然而生!那麼,她還能破壞什麼呢?她只有破壞她自己了。此時此刻,「自己」成了她惟一能抓住的東西。
於是,在當天夜裡,八哥又一次坐火車趕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時分,她又敲開了梅局長的家門。這時梅局長已經睡下了,梅局長問了一聲:「誰?」
她站在門外,猛吸一口氣,說:「我,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