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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粒花生米

2024-10-04 09:14:10 作者: 李佩甫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從沒上過當,這一次,卻是永遠。

  蔡先生臨走前,給娘梳頭。蔡先生是個孝子,每次從外邊回來,都要給娘梳梳頭。可這一次,梳著梳著,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說:「你心裡有事。」蔡先生把梳子從地上撿起來,吹了吹,說:「娘,沒事。」此後,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時,蔡先生也有些疑惑,問:「呼書記找我談什麼?」

  范騾子說:「那些機器設備,有人要買,出價七千萬。給你明說吧,縣裡想扣下來兩千萬。所以,呼書記想找你談談。」

  

  蔡先生想了想,說:「這事,王華欣書記知道嗎?」

  范騾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領會了他的意思,就說:「那我給王書記通個電話。」

  這時,范騾子說:「老蔡,這樣就不好了。你要這樣,我就很難做人了……」

  這句話說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騾子原是王華欣的人,現在又跟了呼國慶,要是當他的面打這個電話,騾子的確是有些難堪。也許,他跟王書記私下裡還有接觸?人這東西,很難說呀!於是,他決定跟呼國慶談了之後再說。經過這一次,他也不想再「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設備能賣七千萬,就是縣裡硬扣下來兩千萬,他不還落五千萬嗎?這就夠他幹些正當生意了。到時候,看你們誰還來查?!這麼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動了,說:「那就見見吧。」

  上車的時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車的牌號,那果然是縣委的「一號車」,蔡先生就不再懷疑了。上了車,范騾子笑著說:「老蔡,咱們可是老夥計呀!有哪些對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蔡先生冷冷地說:「不夥計你還不下手哪。」范騾子說:「這個事,一言難盡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

  車快到縣城的時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機響了。蔡先生把手機從包里掏出來,對著「噢」了一聲,聽出電話里是八哥的聲音。八哥告訴他,省調查組就要到潁平了。他自然不想讓范騾子聽到些什麼,就淡淡地說:「知道了。」話剛一說完,就趕緊收線了。不料,十五分鐘之後,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輛車上,手上戴著一副手銬!

  換車時,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對范騾子說:「人家說,平原上的人,說假話不眨眼。可你眨眼了。」

  范騾子也笑了,范騾子說:「一個鳥樣!」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說是秋了,可秋後加一伏,天還是很熱的。警車在公路上飛快地行駛著,過了一個鎮又一個鎮,過了一個鄉又一個鄉,太陽已經西斜了,這是要把他送到哪裡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當了。可蔡先生心裡並不是十分焦急。他心裡有數,他們不敢「怎麼樣」他。於是,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組一組的數字。那些數字都是有出處的,那些數字後邊都有一串一串的「0」,這就是他多年來餵下的「窩」。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麼,他們的下場也是很慘的!尤其是王華欣,他從他這裡拿去了多少帶「0」的東西,那帳要一筆一筆算起來,就是一個嚇人的數字。他能不管嗎?他敢不管嗎?況且,王又是一個很仗義的人,他與市委書記李相義的關係,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著呢,他不會不管。再說了,他還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剛才說是省調查組就要到了。那麼,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一把案子接過去,縣裡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時候,他就是彎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時,只怕會有成百上千的群眾到村口去迎他,那將是一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啊!所以,到目前為止,蔡先生還是很樂觀的。

  傍晚時分,車速慢下來了。周圍開始有了喧鬧的人聲,那顯然是城鎮了。而後車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個地方,只聽見鐵門「吱」的一聲,開了,警車就這樣開進了一個院子。接著,人們把他從車上拽了下來,就在一花眼之間,蔡先生明白了,這裡是東平縣的一個看守所。他們把他弄到東平來了,東平、西平,都是潁平鄰近的縣份。那麼,他們把他弄到東平幹什麼?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這麼說,他們主要是想隔絕他與外界的聯繫,他們也知道他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哇!於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們進了一道道鐵門,來到了一個小屋子裡,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後讓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看來對他還是很客氣的。過了一會兒,就有兩個警察坐在了他前邊的桌後,開始訊問了。這兩個人都是從潁平來的,蔡先生跟他們是掛麵熟悉,但並不認得。其中一個高個,看了他一眼,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蔡先生說:「不知道。」

  那人就說:「那我告訴你,這裡是監獄。」

  蔡先生「噢」了一聲,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接著,那人就問:「姓名?」

  蔡先生說:「姓蔡。」

  那人說:「問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氣地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笑了,說:「你怎麼起了個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綿綿地說:「我是個殘疾人……」

  那人說:「好啦,好啦。年齡?」

  蔡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忘了。」

  那人說:「好好想想。」

  蔡先生說:「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語氣說:「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說:「隨便。」

  那人說:「住址?」

  蔡先生說:「潁平縣彎店村人。」

  那人說:「職務。」

  蔡先生咳嗽了一聲,正色說:「村長。」

  那人說:「犯罪事實?」

  蔡先生說:「我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說書記要找我談話,我就來了。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犯罪?」

  那人說:「到現在,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

  蔡先生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那人說:「你們那個村是幹什麼的?」

  蔡先生想了想,說:「種地的。」

  那人說:「除了種地,還幹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說:「賣煙。」

  那人說:「賣的什麼煙?真煙假煙?」

  蔡先生說:「煙都是地里種的,還有真假嗎?」

  往下,再問,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就說:「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這樣,只簡單問了他幾句,就把他帶下去了。

  以後,就再沒有人問過他了。蔡先生在東平一關關了三天,在這三天裡,蔡先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覺得,要是萬一跟外邊聯繫不上,那又該如何呢?於是,他把腦海里存的數字又重新濾了一遍,心裡想,他就再等兩天,要是再沒人跟他聯繫,那他就不客氣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個看守來到了關他的「號」前,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姓蔡?」蔡先生趕忙說:「是。」那人面無表情地說:「有人給你送吃的來了。」說著,就把一包花生米遞到了他的手裡。接過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點掉下淚來,心裡想,到底還是找到他了!就是這袋花生米給蔡先生點燃了希望。他閒來愛嗑花生米,這個特點,在幹部群里只有王華欣一個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裡。那就是說,他們還記掛著他呢!

  為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動得掉淚了。人到難處想親人哪。在這種時候,有人給他送來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動嗎?他想起他小的時候,娘時常給他破的一個謎:黃房子,紅帳子,裡頭臥著個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著。有一年春節的時候,娘又讓他猜,他還是沒有猜著,娘就偷偷地剝了一個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裡,真香啊!

  不料,沒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輛警車就把他拉走了。此後,每隔三天就換一個地方。這樣一來,不停地換來換去的,蔡先生就暈菜了。開始他還知道是從東平把他拉到了西平,而後就弄不清楚是什麼地方了。出了車門就進監門,出了監門就進車門,那些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差不差,牆上都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字樣,管教的臉也都是板著的,看來,終究還是沒有離開平原哪。不過,有一點,蔡先生還是放心的。就這麼頻繁地換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卻從來沒有斷過,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麼地方,准有人會送來一包花生米!想想,蔡先生不由得就笑了。他心裡說,這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嗎?

  半月後,蔡先生吃著吃著,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個小紙蛋!他小心翼翼地剝開那個紙蛋一看,只見上邊印著兩條小字: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

  抗拒從嚴,頂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絕沒有想到,他的大限時刻就快要到了。

  走時,他吃了最後一粒花生米,不過,那粒「花生米」卻是鉛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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