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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日的禮物

2024-10-04 09:12:24 作者: 李佩甫

  夜深的時候,一個影兒悄悄地溜進了隱在果園裡的茅屋……

  片刻,院子裡傳來了「趿拉、趿拉」的腳步聲,緊跟著是幾聲響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從外邊回來了。

  呼天成走進茅屋,「啪」一聲拉亮了電燈,這時,他像是突然之間聞到了什麼,很重地咳嗽了一聲,問:「誰呀?」

  只聽裡屋傳來了貓樣的聲音:「……是我。」

  聽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緩步走了過去,他推開裡間的屋門,又拉開燈,只見一個姑娘勾著頭,在裡屋的床邊上坐著……

  呼天成略感詫異地望著她,說:「噢,是小雪兒,你怎麼來了?」

  小雪兒默默地站起來,低著頭說:「是我媽讓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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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說:「噢,有事嗎?」

  小雪兒說:「我媽說,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壽,讓我給您送禮物來了。」

  聽她這麼說,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說:「好哇,好哇,禮物呢?」

  小雪兒輕輕地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我就是……」

  呼天成覺得腦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種白亮亮的東西像大水一樣漫過來……他眼前即刻出現了一個雪白的、扭動著的胴體,一雙充滿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體帶出了一串串粉紅色的回憶。回憶像火苗一樣在他的胸中燃燒著,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火中煎著、煉著、熬著……接著,他仿佛又聽到了那「沙拉、沙拉」的聲音,三十年來,那「沙拉、沙拉」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耳畔響著、在他的心裡鋸著。縱然是他的人生輝煌達到頂點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那「沙拉」聲……

  呼天成默默地望著站在床邊上的小雪兒,久久不語。那是玉立著一份年輕的、新鮮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種粉粉的白,潤潤的白,活鮮亮麗的白,那白里繃著一絲一絲的嫩紅,就像是「鵝娃兒筍」一樣。眉兒是黑的,是絲線一樣的黑,黑得活潑,黑得細密,黑得靈敏,那黑一抹一彎,動出一撇勾人的黑暈。眼是一潭晶瑩瑩的水兒,那水兒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樣的。那韻兒也仿佛是一層一層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閃著一些金色的鉤兒一樣的亮點,也沉也伏,忽而隱了,忽而又泛上來,恰似那潭中的魚兒,一游一游,讓人饞哪。鼻兒呢,巧巧的,纖纖的,有紅潤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著白絨絨的細汗,鼻弧兒一挑,聳中含媚,媚裡帶羞。嘴兒是紅的,是那種天然的、肉肉的紅,紅得生動,紅得健康,紅得鮮艷,不帶一丁點脂粉氣。她高高婷婷地立在那裡,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氣息,那氣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橢圓形肉弧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臀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裡默默地說。他的目光像彈簧一樣圍著小雪兒轉了三圈,彈出去,拉回來,再彈出去,再拉回來,終於,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喃喃地說:「是你媽讓你來的?」

  小雪兒不吭了。

  他閉上眼,默默地說:「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兒說:「我,我是自願的。」

  他咳了一聲,用干啞的聲音說:「孩子,你誤會了吧?我,好像……給你媽說過,讓你得空兒來一趟,是想,跟你談談工作上的事,是想,給你加加擔子……改天,再說吧。」

  小雪兒睫毛一閃,悄然落下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她小聲說:「我真是自願的……」

  他轉過身來,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小雪兒的肩膀,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體的柔軟和溫熱,那溫熱再一次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說:「回去吧,孩子。」

  小雪兒抬起頭來,望著他說:「呼伯,早年,您救過我媽……後來,又救了我哥,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沒有您,就沒有我們一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不敢再看那「水兒」,那「水兒」真潤人哪!

  他乾乾地說:「小雪兒,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過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該做的,我是呼家堡的當家人嘛。」

  小雪兒咬了咬嘴唇,說:「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壽……我媽說,您什麼都不缺……」說著,她開始解扣子了……

  他說:「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憐我?」

  小雪兒繃緊一線血紅,不吭,她已解開了第一個扣子,正在解第二個扣子……

  呼天成說:「孩子,你想要什麼?你要什麼,你給我說……」

  小雪兒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們家欠您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過身去,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說:「去吧,你去吧……」

  這時,小雪兒已解開了第三個扣子,頃刻間,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兒一樣撲了出來,在那彈軟的雪白之上,亮著一圓晶瑩的葡萄紅……

  呼天成把那晶瑩的葡萄紅含在眼裡噙了一會兒,卻加重語氣說:「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還年輕,你呼伯不能毀你。你這份兒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兒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兒,片刻,她又慢慢地、一個一個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語的聲音說:「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擺擺手:「去吧,孩子。」

  小雪兒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門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說:「等一下……」小雪兒站在門口,轉過臉來,默默地望著他……

  呼天成說:「你媽她……」

  小雪兒說:「我媽她……」

  呼天成說:「噢,噢噢。孩子,給你媽捎個話,就說我……讓她多保重吧。」

  小雪兒默默地點點頭……

  接著,呼天成又用傷感的語氣說:「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歲數了,又管著呼家堡這麼一大攤子……有時候,也累,也孤啊!你得閒的時候,多來看看你呼伯,好嗎?」

  小雪兒又點了點頭。

  呼天成嘆了口氣,終於說:「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兒走後,呼天成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喃喃地說:「好菜呀,多好的一盤菜呀!」

  接著,他眼前出現了另一個女人,出現了一雙悽然動人的眼睛,出現了許許多多的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紅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亂紛紛地飛舞著,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飛動著的是羽毛,落下的卻是火焰……他的心說,是鋼人也化了呀!

  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經救過一個女人。每當想起那個女人,他就會聞到一股棗花的氣味。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那個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棗花布衫……後來,那女人多次對他說: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可他一次也沒有要過那個女人……他多想要那個女人呀!可是,那時候,那時候呀……

  現在,在他六十大壽的這一天,她的女兒來了,她是來回報他的……什麼叫「獻身」?這才是「獻身」哪!人,活到了這份上,也算值了。帳是不能還的,有些帳必須讓它欠著,欠著很好。更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沒有再聽到那「沙拉、沙拉」的聲音,它竟然不再出現了……為此,他也有一點點的遺憾。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腦門,默默地對自己說:練吧,再練練功吧……

  夜半時分,呼天成練完功,剛剛躺下打了個盹兒。突然,那個放在小茶几上的「對講機」響了,裡邊傳出了民兵連長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聲:「呼伯,呼伯有急事向您匯報,有急事向您匯報!」

  呼天成坐了起來,拿起那個「對講機」,平靜地問:「啥事?說。」

  呼二豹在「對講機」里遲疑了一下,說:「這事,鱉兒……」

  呼天成問:「急事嗎?」

  呼二豹說:「急事。」

  呼天成馬上說:「你來吧。」

  一個時辰不到,呼二豹手裡抓著那部「對講機」,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進門就報告說:「呼伯,有人往您臉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裡,沉靜地看了他一眼,批評說:「看你慌哩,慌個啥嘛?啥事兒吧,說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氣,又說:「我剛剛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問:「誰要走?往哪兒走?」

  呼二豹說:「就是那個愣頭青貨,二組在麵粉廠的那個劉庭玉。操!他要脫離集體,要帶著老婆孩子走……這不是往您老臉上抹屎是啥?!」

  呼天成心裡「咯噔」一下,好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淡淡地說:「走就讓他走嘛,你慌個啥?」

  呼二豹一時被激住了,他望著呼天成,張口結舌地說:「這,這……他正收拾東西哪,明兒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個領導來參觀的時候,他還笑著說:「呼家堡沒有一個人願意脫離集體,打都打不走啊!」那個領導也笑著說:「你們是平原一枝花,富喲!」可現在,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要走了……這是扇他的臉哪!

  呼天成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說:「通知幹部們,開個會吧。」

  呼二豹應了一聲,立時走到院子裡,拿著「對講機」大聲吆喝起來……

  一會兒工夫,幹部們匆匆趕來了。等人到齊的時候,呼天成站起身來,望了他們一眼,說:「你們討論吧,拿個意見出來……」說著,卻徑直走到靠裡邊的那張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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